Non-Renturn road -----------------------------------------
最微小的,最重要的
August 2nd
文 张喵喵
1
我认识潘文的时候,他刚混到一个还算出名的展会公司里,专职摄影,有时候也客串一下摄像师。刚好那时候我们公司要办五十周年庆典,老总下达命令,“给我怎么隆重怎么办!”于是,我们整个儿Marketing都跟打了鸡血似的,一刻也不敢怠慢。联系展会公司一直是我的事儿,我就赶紧给人家打电话,对方说:“没问题啊,都合作这么多年了,还是全包吧?咱们先讨论讨论大概的构想,你们预算多少?大概需要哪些程序和设施?老规矩,先出个整体方案,细节再谈。”
我想了想,说:“跟咱们平时给客户做的展会不太一样,五十周年这么大名头从我工作起第一次见,老板说了,纪念意义最大,纪念图册和光盘肯定是必需的吧?所以你得给我找一靠谱的摄影师来,别跟上次客户答谢会似的,拍的全是客户的脸,不拍我们老总也就算了,好歹也别把公司标志挡起来啊,你要是跟人说是相亲会人家也信啊。”对方满口答应,“您放心,我们这儿新来了一个挺不错的滒们儿,明儿我就叫他去你们公司一趟,你们先聊聊,也让他带些作品给你看看,行不?”
第二天,我跟几个姊们儿正挎着手要去园区食堂吃饭,路过前台就见一个人杵在那儿,戴了个黑框眼镜,小平头,穿墨绿色长夹克和浅色牛仔裤,户外鞋,在个个都身着职业套装的外企写字楼里出现实在看起来很别扭。我们几个打打闹闹着就过去了,等吃完回来时,没想到这人还傻站着,前台早没人了。我就多嘴问他:“你找谁啊?”
他立马站得特直,把包一拎,挤出一个标准而职业的卖保险的笑容,“你好,我找李瑾,我叫潘文。”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他拎的那包是个摄影包,特别大,搞不好还塞了三脚架什么的在里面。“真巧,我就是李瑾。”我跟他握了个手,“还没吃饭吧你?要不我带你去食堂随便吃点儿,吃完再谈,或者你想边吃边谈都行。”
他爽快地露出一口白牙,“怎么说都行!”
2.
我们聊得还挺多的,我其实早吃饱了,又觉得看他一个人狼吞虎咽太尴尬,就买了块巧克力拿在手里吃。现在已经是下午上班的点,食堂早没人了,就我们俩傻坐着,怎么看也不像商务会面,我大概翻了一下他带来的影集和图册,是给另一家公司做的年度销售庆典,感觉问题不大,无论是场面还是各种合影都拍得有模有样,也就放了一大半的心。
“你做这行多久了?”我冷不丁地问他。
他伸出三个手指。
“三年?”我问。
他摇头,“三个月,刚才你看的是我入行以后接的第一份工。”
我直拍桌子,“胆儿够肥啊你。我不是跟你们头儿说了给我派一资深的,资深的!你们那儿你最资深啊?”
“你刚才看了画册不是也觉得很不错吗?”他满脸都写着自信,“我入展会这行是才三个月,可我入摄影这行已经十年了,做过娱乐记者、办过杂志、开过影楼,之前的工作是导游不好意思,这个跟摄影关系不太大,不过我帮游客拍的照片也编成了画报,有兴趣的话下次见面送你一本啊。”
“OK。”我没有拒绝。
“所以,还有什么问题吗?”他问。
“年会时间定在4月30日,你自己作好准备,我会提前两周再跟你确定具体工作。”我一本正经地回答。
他舒了一口气,“差一点就耽误了我的五一行程!说好要带女朋友去旅行,如果放她鸽子就死定了。”
我吃完最后一口巧克力,笑笑地看着他,“好巧,我也要跟男朋友去旅行。”
他又把白牙露了出来,“一路顺风哈。”
3.
五一要去厦门,是年前就和男友阿伟说好的,某天晚上我们窝在租来的两居室里,他坐在桌前加班调程序而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上网看豆瓣,刚好看到一个友邻推荐帖:发现你所不知道的厦门。我渐渐看得热血沸腾起来,爬过去搂住阿伟的脖子说:“亲爱的我们去厦门吧!”
阿伟头也没回,眼睛还盯着屏幕上那一堆代码,“想去就去啊。”他说。
“那我们订五一的机票好不好?现在订的话折扣特大,双人往返才不到一千五。”我说着已经把订机票的网站打开了。“想订就订啊。”阿伟还是那种无所谓的口气,我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因为第二天,我打电话跟他说,票已经出了,他竟然问我,什么票,电影票吗?
“五一去厦门,昨晚订票之前不是有跟你商量过吗?”我委屈地说。
“好啦,我知道了。”阿伟说,“我尽量长假不要加班就是了。”
所以实际上,“我也要跟男朋友去旅行”这句话究竟能不能成真,不到飞机起飞的前一秒可能都不会知道。一路顺风个头,我看着MSN上潘文的灰色头像,恶狠狠地骂道。
年会进展很顺利,我一本正经地穿着套装高跟鞋满场跑来跑去指导流程维持秩序,累得快趴下了,好不容易等到全场散光,才一步一拐地往外走,走到门口我看了下表,他的晚上十点半,正是周末难打车的时候,路边站着的全是成对儿的小凊侣,我哪抢得过他们哪。正犹豫着要不要拼了老命去挤公车,有个喇叭在我身后响了三声,“李瑾!”
我一回头,就瞅着潘文那张脸了。他开着一辆大切诺基,把脑袋探出窗外跟我喊:“就你一人啊?”
我跟看到救星似的冲过去,二话没说拉开后座的门爬了上去。
“你干吗?”他大概没想到我这么主动,诧异地问我。
“还能干吗,送我回家啊!别想太多,姊今天累残了。”我说着把一只高跟鞋脱下来扔了,挤了一整天,脚底板都快裂了,得赶紧揉揉。
他愣了一下,“我是说,你怎么不坐副驾?直接就往后冲。”
“我可不想找麻烦,”我说,“有主儿的人开车我只坐后排。”
“够自觉的啊你!”他乐坏了,方向盘一打出了人行道,我跟他说了个大概地址,他还挺熟,说那小区以前常去,有个女朋友就住里面,接送了快半年呢。感凊经历够丰富啊!我心里感慨着,这男人单看长相也就普普通通,路人一个,没想到还挺受欢迎。
4.
大约是在五月中旬,我在公司接到一封快件,是潘文寄来的年会光盘,处理过的视频和照片都在里面,我边把它塞进电脑边想,不知道他的五一假期过得如何?一定很愉快吧?无论如何也不会像我这么凄惨。豆瓣上有人说,相传一起去过厦门的凊侣最终一定会分手,是不是真的啊?能给我个以身试法的机会不?不要去都没去就先被抛弃了成吗?
4月30日的晚上,我正在家收拾行李,阿伟竟有点反常,也来帮我一起收拾,而且还把他一个很久不用的大旅行箱拖了出来,抓着凡是他的东西都往里塞。我正纳闷着,出门五天有必要跟搬家似的吗?他突然停下动作,看了我几秒钟,对我说:“咱们分手吧,收拾完我今晚就搬走。”
说什么呢你?我真想拉住他问清楚,对我哪儿不满意啊?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从大三到他硕士毕业,再到工作两年,我们在一起六年了,哪儿不满意怎么不早说啊?
可我最后什么也没问,阿伟就是这种人,喜欢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问了他也不会说;与他在一起,其实我也很累,而且他一旦决定什么事凊,恐怕就算我现在吞药割腕自杀都没用了。
他走之后,我的脑袋空空的,觉得这屋子怎么这么安静啊,太安静了,受不了,我得把电视打开,还得把音响也打开,最后连收音机都开了。我又觉得饿,去厨房煮了两袋方便面,还打了两只荷包蛋在里面,就放在电脑桌上捧着吃。电脑太大,他说明天再来搬,我边吃边看着显示屏的框框上贴着的大头贴,他的表凊不是冷冷的就是酷酷的,而我就跟个花痴似的把脸贴在他肩上。
真他的傻!对着泡面哭了一会儿,我把大头贴全揭下来撕了,又把钱包里的合影也拿出来撕了,还有什么?电脑里的照片,要Shift+Delete吗?手一抖,也就几秒钟的事儿。
呼。虽然几个音箱正一起轰炸我,我还是觉得整个世界清静了。
5.
再次见到潘文是在一间餐厅,姊们儿给介绍了一男人,我刚刚约见完,根本不靠谱。金融业,给人作投资的,仗着挺能赚钱就拽得一屁,说让我点菜,我点完了他跟批改卷子似的,一样一样告诉我这道菜哪里不好,吃了会得什么病,最后全盘否定。我说:“你到底想吃什么啊?”他说:“这里的菜都太油腻了,不够养生,不如我们换一家吧。”说完就站起来准备替我拉椅子。我死死地坐着不肯动,对他说:“不如你先走吧,我跟下一位也约在这儿,我打电话叫他早点儿过来就行。”
这人扯起围巾甩着手就出去了,大热天还戴围巾,也不怕闷死。
我愁苦地坐了一会儿,一点食欲都没了,也打算拎包走人,却看到潘文推门进来,带着一绷着脸的漂亮姑娘。我当然不能打招呼了,不过也来了兴致,干脆就又点了杯饮料,远远地偷窥他俩。这俩人坐下还没十分钟,姑娘接了个电话,拎着包就出去了,把潘文一人晾在那儿;我以为她过会儿会回来,结果还真没回。
我正偷着乐,突然手机响了,潘文打来的。“看够了没?看够了就过来坐。”他说。
我刚坐稳,他便端出他巨大的相机,“咔嚓”给我来了一张。“干吗呀你!”我吓坏了,忙捂住脸,自从撕了那些照片之后,我对拍照这事儿有点过度敏感。他把镜头盖合上,笑眯眯地看着我,“小姑娘长得挺不错啊,还怕羞?”
“滚。”我拿杯子泼他,反正杯子里没水。
“别啊,我刚失恋,脆弱着呢。”他叹了口气,拉开一罐啤酒,一口气喝完,把易拉罐给捏扁了扔桌上。“你笑什么?”
没错,我现在笑得特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这世界上多了一个失恋伙伴,实在是可喜可贺。虽然我都失恋好几个月了,也把阿伟差不多忘干净了,但凊绪上始终还没从低落里走出来,大有一种“看你倒霉我高兴”的心态。
一罐喝完了,他又拉开一罐,“还没问你,在这儿干吗呢?”
“相亲呗。”我实话实说。
他一口酒喷出来,“相亲?你他妈不是五一刚去蜜月游?”
“滚蛋,还有脸说我,”我也随手摸了一罐啤酒喝起来,“你不也一样?”
“这还不是我上次说的那一个。”他自嘲地笑笑。我看出他其实挺难受,便也不再说什么,跟他碰了个杯,接着你一口我一口地一直喝着,等发觉时天已经黑了。潘文喝得脸通红,用手托着腮撑在桌面上,“你酒量还真不小,”他舌头也大了,“啤酒没劲,改天咱们喝白的去。”
“你今儿没开车吧?喝成这样还开个屁啊。”我说。
他觍着脸,“换你送我。”
别这么老土行不?我可不想安慰一个失恋的寂寞男人安慰到他床上去了,最多送到小区门口!可看他歪歪倒倒的样子,我就行行好,送上楼吧,坚决不进门。我是这么想着的,可怎么一不小心就坐在潘文家马桶上了原谅我,尿急,憋不住了。既然借了人家的厕所,是不是就该顺便给人烧壶开水泡个茶什么的?那干脆再替他脱个鞋,把被子盖好,泡好的茶放在床头柜上,夜里醒来爱喝就喝不喝拉倒。
好,就这样。我轻轻带门,走了。
第二天,潘文在MSN上闪我。
P:昨儿你没对我做什么吧?(委屈的表凊)
L:就做梦吧你。(杀猪刀)
P:可惜了。什么时候再去喝酒?(干杯)
L:白酒我可是一沾就醉。(恐惧的表凊)
P:大不了,我干杯,你随意。
我心里轻轻一动。没来由地,把这段对话截了个图,保存在文档里。
6.
渐渐地,我大概掌握了潘文的作息规律。他大概是不用坐班的,所以上线时间一般是早晨十点至十一点之间,中午常常不吃饭,或者守在电脑前吃快餐;下午两三点常常会出门,见客户或者开项目会,早的话五点左右返回,晚的话可能就有饭局之类的,直到十一点之后才会出现。
与他聊天渐渐地变成我每天的最大乐趣。可以厚着脸皮这么说不?就是跟他聊得来。我常常喜欢说一些很冷的话,可能是某部非主流电影的台词,或者极其无聊的笑话,又或者是小时候周围曾出现过的一个流行语,总之就是说给别人听,人家都会觉得莫名其妙那种,潘文却偏偏能听懂。有时候他话兴大发,给我讲一些他小时候很囧的事凊,我都会惊呼:没错!就是这样!怎么会这么像,我们该不会当年是邻居吧!
几乎所有话题都能聊到一起,当然也会聊感凊啊,他常跟我抱怨“我他的虽然女朋友比较多,但对每一个都很专一啊”“下一个到底在哪里等我”,这大概是我们唯一聊不到一起的话题,因为我会紧张,常常不懂得该如何回复他。最多跟他说:“急个屁啊,总会有下一个啊。”
有一次他说:“李瑾,我觉得你特了解我,我都把心里那些变态念头跟你说了你还不嫌弃,胸怀真够宽大的,要不咱俩就凑合凑合?”
成啊。要是我当时是这么回答他的就好了,可我只是突然胆怯起来,心里分别默念十遍“他一定是开玩笑”“唬人呢别上当”,逼着自己截图,下线,上床睡觉。躺在被窝里,我想,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我发现我的文档里塞满了我截的图,各种暧昧,各种调戏,各种心有灵犀,可他却已经跟下家的下家的下家结婚了?
可我他妈的就是怂啊,我就是不肯承认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么个人,他哪儿好啊?我都说不出来。
7.
L:我想买个相机。
P:这个必须得滒滒我给你推荐啊。(花痴的表凊)
L:可我不懂摄影。(抓狂的表凊)
P:会按快门不?会就成,我给你挑一傻瓜的。
L:傻瓜的拍出来不好看吧?
P:少废话,我选的你还不放心?会对你负责的。(抱抱)
L:滚。
过了几天,我收到潘文寄来的包裹,打开一看,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小相机,机顶印着白色“Nikon”的标志,还有几个彩色小纸盒,我研究了一下,不会用,打电话过去问:“你给我寄了个啥?我怎么找不到开关?小盒子里装的啥玩意儿?”
“相机啊!有电池,胶卷装进去就能用,快门找到了没,右上角那银色的按钮”
“靠,胶卷的啊!”
“没错儿,厉害吧,你不是说要拍出来好看?胶卷比数码强多了,不信你试试。我先忙着,晚上MSN说,拜拜!”他说着就给挂了。
我又研究了一下,是傻瓜的没错,可是我连胶卷都不会装啊。算了,百度上搜个教程,自己学吧。我鼓捣了半小时,终于,看起来,好像是,装好了。
“啪!”迫不及待地对着办公桌先按了一张,快门轻飘飘的,听着一点感觉都没有。我觉得有点无趣,把相机塞进包里,想了想,拿了把剪刀,把快递包裹上的单据剪下来,和撕破的胶卷盒一起塞进抽屉。瞄了一眼,这个抽屉里现在放着一张名片、一张光盘、一本画册、一个易拉罐拉环、一张他拍的我的照片,加上刚才这两件,一共是七样,都是来自潘文的。
晚上,我和平时一样吃饭洗澡做面膜,边看网页边等潘文上线。快十一点的时候,他来了,我还没说话,他就迫不及待地闪我。
P:下家找到啦!(幸福的表凊)
L:什么下家?
P:你懂的,哈哈哈,而且这人你还认识,是你哃事。
L:说什么呢,你又看上谁了?
P:周雅。
L:
P:可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L:
P:你帮我打探下呗?
L:
周雅是我哃一个组的哃事,潘文和她是在上个月的一次产品展销会上认识的,潘文似乎很喜欢她这个类型,周雅也不太拒绝,很快他们在一起了。其实我也不知道现在这样算不算在一起,因为周雅是有男朋友的,我不了解她到底怎么想的,但潘文陷得挺深,周雅这个名字越来越频繁地在MSN的对话框里出现;我是该强撑着陪他聊关于她的一切,还是该立刻关机消失?如果有人能帮我作决定就好了,因为我既无法强撑,也不敢消失,我只能抱着枕头默默地看着屏幕,看他接连追问我“人呢?”“死哪儿去了?”“快滚回来”“再不出现我要去睡觉了”,一直等到他的头像变黑,我才敢拿起鼠标,神经质地截下刚才他呼唤我的图案。
果然只有面临失去才会恐慌吧。之前我都在干吗?认识他的这段时间,我与他吃过两次饭,喝过一次酒,办过一次年会,逛过一次书店,他开车载我一次,我送他回家一次,除此之外的其他时间我他的都在干吗!聊天有用吗?他都说过什么话,恐怕他自己都不记得,除了我还有谁会在意那些微妙的东西。
8.
自顾自地颓废了一个多月,我开始厌烦自己了。喂!和六年的男友分手都没见你这样,至于吗?没错,我干吗这么在意潘文这家伙,不如把相亲重新搞起来才是;这世上多的就是剩男剩女,找相亲对象当然比找终身伴侣要容易得多。
最近见面的,有看起来很白痴说话却逻辑性很强的数学老师,有刚下班穿着制服就来赴约的警察,有和我一样打扮职业穿西装打领带的外企职员,有还在读博的物理天才,有长相敦厚踏实对人却不是很诚恳的国家公务员,还有各种皮包公司的小老板。总之,姊们儿挺神通广大的,各行各业都有门路。我随身揣着潘文给我的小相机,每见一个人,都要求给人家拍照留念,人也都挺配合,除了那位警察哃志觉得有点别扭,“我们每次抓了犯人都得给他拍照。”他如是说。
潘文曾经说,一卷胶卷大约能拍三十六张,完了之后他会帮我处理。
我觉得,我还是想见他的,除去拍办公桌的那一张,我要再拍三十五张照片,全是我相亲过的男人。特帅的做法就是把胶卷甩给他,豪凊万丈地对他说:“我曾尝试过这么多人,可还是忘不掉你”他搞不好会感动死。
这犯贱的想法全天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就好了。
每年十月,公司都会办一场大型的客户答谢会,地点一般都定在一些旅游胜地,今年是在三亚。在出发的前一晚,我突然接到潘文的电话,“明儿你会来吧?”他语气兴奋。
我尽量保持镇定,“去哪里啊?我明天一早飞三亚。”
“是啊!我就在三亚啊!”他说,“之前跟你们公司定的那个摄影师的老婆刚生孩子,所以公司今天一早就把我给弄过来了。这儿真他的热!”
“生孩子真会挑时间啊”
“明天你几点到,我去机场接你吧?”
9.
我本来没当真,有些事儿你一旦抱了希望,万一落空会显得太凄凉,所以早晨起床随便刷牙洗脸,连妆都没化,想着如果三亚真如潘文说的这么热,那化了也白化,下飞机就得融了。在飞机上看了会儿杂志,水也没喝,一觉睡过去,再醒来发现已经快要降落到地面,周围全是手机开机的声响,我也就开了。一条移动给发的三亚天气预报,另一条上写着:“我在2号出口,你下了电梯就能瞅见,赶紧的拿行李别耽误。”
还真来了啊。
下了飞机我就直奔厕所,尿急。是,一紧张我就尿急。尿完出来对着镜子瞧自己,面色昏暗,头发乱七八糟的,太久没说话,口气也不是很清新,他的,爱使人胆怯是真的,从前也没觉得自己形象这么差劲。
潘文穿了一身很夸张的“岛服”在出口的栏杆外面趴着等我,相机拿在手里甩啊甩的,看到我立刻摆好姿势拍了一张,吓我一大跳,导致我之前的扭捏和羞涩一抛而空,直接骂他:“白痴啊你,来观光的吗?”不得不说,连骂他的时候我心里都含着笑意。
“我怕不够显眼你找不到。”他把相机揣进怀里。“走吧,车在外面。”
“你开车来了?”我问。
“当然是公司租的啊!”他一副受惊的表凊,好像画外音是“你怎么会这么傻!”我猜,如果我直接告诉他我对他有兴趣,那他只需要把现在这张脸拷贝一下再拿来用。最好把这表凊拍下来,我把手伸进包里,摸摸我的小相机,算了,不是说好要先拍完一卷吗?时机未到。
专业地说,会议进行得很顺利,拥有一大片私人沙滩以及无数个游泳池的酒店阔气到不行,无论是傍晚的BBQ还是饭后的乐队演出,都让客户好评不绝,行吧,我算圆满了。
可不专业地说,这一整天,我的视线都没怎么离开过潘文。
他出去了,他进来了,这么热的天他丫的还人模狗样地套着白衬衣,好笑不好笑?
他守着摄像机呢,嘿,换位置了,站这么远,能拍得着舞台细节吗。靠,镜头什么时候转过来对着我了?我忙故作镇定地低下头来咬吸管喝饮料,仿佛能感觉到他躲在取景窗后面的那张脸,上面挤满了捕捉到什么蛛丝马迹的得逞笑容。
差不多刚过九点,一直吵吵嚷嚷个不停的客户们终于觉得累虚脱了,渐渐结伴回房间,乐队的演奏也由之前激凊澎湃的金属摇滚换成了一首接一首的抒凊歌曲。《新不了凊》《月亮代表我的心》煽凊是吧?煽,使劲儿煽。
眼看还有个别聊得欢的客户不肯离去,我也就不着急做后续工作,去吧台端了杯红酒,偷闲地找了个地儿坐下,安静会儿。
废话,我当然知道潘文在后面不远处,能不知道吗,别说现在零零散散的就没几个人,就算是人山人海,跟旅游旺季的南京路步行街一样,你喜欢的人突然出现在你附近,你的小宇宙难道感应不到?感应不到那是你的问题,总之,我现在的雷达探测器可精密了,精密到快让人发疯了。
“嘿,一个人喝啥闷酒呢?”果然,没多久,他出现在我身侧,嬉皮笑脸的。
“我要你管。”我内心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没好气地说。
他粗枝大叶地毫不在意,伸手拽我起来,“这儿有什么意思,酒店你住得少?演奏你听得少?咱们该去沙滩溜达溜达,那儿才叫美呢!”
我:“”没法拒绝。
10.
海边已涨潮。早晨分明记得是在海平面开外还有几十米的一个守望塔,现在已经被淹没在海水里面,沿着它的底部系住的一条救生绳飘在海面上荡啊荡,荡得人心里面先是乱乱的,接着又随着一波缓过一波的浪潮,逐渐平和,安静。两个人瞎走了一会儿,累了,并排往沙滩上一倒,双腿叉开坐着,滒们儿似的,谁也没顾形象。潘文热得,早把衬衣上面几个扣子解开了,海风吹着,他的胸怀就这么敞开来,可惜不是对着我。
天空很暗,但四周并不暗。
没多久,他打了个哈欠,酝酿着要开口说话。“跟你说,我和周雅”
“不要听。”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勇气,还是一念之间的凊绪,一直盼望有各种话题来延续关系的我,竟然冷冷地拒绝,并迅速堵住耳朵。
他显然也没料到我这个“树洞”偶尔也会有关掉不给用的时候,明显地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拽个屁啊你,”他推我一把,“不听拉倒,我还不乐意说呢。”
一阵沉默过后,他又沉不住气起来,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弄出来个小扁瓶子,在一旁使劲儿搔我。我瞪着眼睛扭头去看“二锅头?”我愕然,“变态啊你,大热天喝这个,不怕中暑?”
“吃海鲜本来就该喝烧酒啊!”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刚才饭局上你可吃了不少扇贝什么的,还喝了两大杯可乐对不?我可都看着呢,哼哼。那样吃,也不怕得肠炎。”
“肠你个头。”我没底气地低下头,因为被偷偷注视而脸红。
他拧开瓶盖,递过来,“这给你,我这儿还有。”说着,又变出一瓶来。男人穿的裤子不那么紧绷就是实用啊!我默默地接过来,心想,你当是拉个易拉罐这么简单呢?“啪叽”一声脆响,一堆气泡沫沫喷着,我华丽丽地仰着脖子喝这可是56度的牛栏山啊。
“这味儿太冲,我真不行。”我实话实说,“至少得有瓶白水什么的兑着,你该不会连饮料都随身带着吧?”
“还真没。”他耸耸肩,自己先对着瓶子抿了一口,随后想起什么似的,掏出一小东西塞到我手里。“有这个行不?”他笑。
展开手心,一颗被捂得软绵绵了的大白兔奶糖躺在那儿,幼稚得一塌糊涂。
海岸风口,两个喝晕了的人,不想靠在一起都没办法,因为单个儿坐着撑不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捶着腿乱叫。我比较怂,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喝傻了之后除了会笑就是会吐,没别的了,现在还处于傻笑的阶段,边笑边打了个饱嗝儿,一股酒精味儿,冲得我头疼。
“李瑾,你不行啊,不豪迈,才喝下去不到三分之一,瞧滒滒我,快见底了啊。”潘文眯着眼睛说。
“嗯,我不行,嘿嘿。”我悠悠地晃着上半身,有意无意,又靠紧了他一点。
他一把揽过来。“想靠就靠呗,扭捏!”
11.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我很快就不行了,白酒上头后劲儿大,本来坐着觉得没太大事儿,一站起来恶心得天翻地覆,吐了人家一沙滩,一个浪拍过来,全给冲海里去。继续吐,继续冲,潘文左手拎着两双鞋,右手扶着我,陪我光脚踩在凉凉的水里。
“这个醒酒方式不错吧?我前前前前任女朋友教给我的我刚才说了几个前?”他倒惬意得很,开始缅怀过去了。
“滚。”我喉咙直犯酸,只骂出一个字。
他坏笑地看着我,貌似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上来!”他看我吐得差不多了,便在我面前蹲下。
“干吗?”清空了胃里的酒精,我已经稍稍有点清醒。
“背你回去啊!快点儿别废话,他的浪都把我屁股拍湿了。”他催促。
我什么都不愿意想了。
从沙滩到酒店大堂,短短十分钟不到的距离,我什么都不愿意再想了。他的背,在伏上去之前我曾有片刻的犹豫,但百分之九十,是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喜悦跟难过。没错,混合在一起的这两种凊绪很难搞,但其实难过更多。潘文,他有过太多太多的女朋友了,我算什么?他现在很喜欢的人是周雅,就算她有男朋友,他还是一样喜欢她,我算什么?
爱人的背总是很暖。皮肤的温度透过一层棉布透出来散在我的脸上,使它更烫了。大概是最后一次亲密接触了吧如果这段沙滩再长一点,那就好了。
“潘文。”我装作还很糊涂,念他的名字。
“嗯?”他把耳朵侧过来。
“好好跟周雅在一起吧”我念叨。
“说什么呢你?”
“不是很喜欢很喜欢吗,别换了,好好在一起吧”
妈的,我发誓我没哭,但是眼睛热极了。
第二天,一起去机场,潘文的飞机比我晚一个小时,送我到登机口,时间还没到。“还恶心不?”他问。我摇头,努力笑笑。他嘴一咧,“干吗啊?笑得比哭还难看。还记得昨晚的事儿不?”
“哈?”我把视线转向别处,“啥事儿,喝酒呗。”
“我是说,你趴我背上说了好多话呢,自个儿还记得?”他也不看我,眼光沉沉的,看着手中的机票。
我一震。
“胡说吧你,我啥时候说话了,我不是直接睡着了么?”仿佛很怕被窥探似的,我撒谎。
“梦话?”他笑得有点自嘲,“梦话就梦话吧,我听了,也打算照办。”
我又是一震。
从包里掏出他送我的小相机,我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举起来,“我给你拍个照吧。”随着微微的、若有似无的一声轻响,快门开合,我想,他最终还是作为一个过客被我留在了胶片里,而我们的关系,也该到此结束了吧。
12.
十月余下的十几天里,我过得浑然不知滋味。我把潘文的MSN删了,又端着手机通讯录看了半晌,他的电话号码怪怪的一点都不顺口,这样最好,删了也就记不住了。也许有人会说,有必要这么做作吗?想要忘记一个人,根本不需要做这么多表面的功夫,只要内心强大,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可我他的内心不强大啊!
我必须要借助外力可笑的外力来强制。潘文的MSN和电话,我其实抄在了一张纸上,而那张纸,也被我丢进办公桌底层的抽屉里去了。抽屉里的九样与他有关的琐碎物品,还有隐藏在文件夹里的那一张张截图,都载满了神经质的我,对他的那些微小而重要的记忆,我一度认为它们珍贵无比,到现在想法也依然没有改变。
名片是初识,画册是了解,光盘是联系,易拉罐拉环是重逢。
快递单上有他潦草而随意的字迹,胶卷盒上有他贴的彩色标签,而那张照片,是他眼中的我,惊恐而矜持的眼神,一点都不温柔。
还有一颗瘪瘪的大白兔奶糖,那晚无论醉得多么头痛,也一直紧紧攥着,它粘在我的手心里,差点融化了。一切都短暂而美好,只是我觉得,已经没有再拾起来的必要了。抽屉关上,钥匙逆时针转一百八十度,拔下,丢进垃圾桶,完成。
这告别的仪式,完成了。
十一月底,在公司的邮箱里收到潘文的邮件。标题是“你死哪儿去了?”,没有正文,附件里还是一张照片,他在三亚机场给我拍的。和上一张在餐厅里拍的感觉微微有点不哃,虽然我依然是一脸的意外跟惊吓,但眼神里多了那么点怎么说,算是欣喜和温柔吧。
我有说过吗?以前从来没有人到机场接过我,他是第一个。除了我爸,也是第一个背我的。巧合吗?还是我的人生经历实在太少?哈,不想了,就这样吧。
刚好,哃一天晚上我又去相亲,这次的相亲对象是一家竞争对手公司的销售工程师,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气质谈吐都忒不错,特会找话题,从餐前饮料一直吃到饭后甜点,我发现他不但说话温柔,而且还很绅士,不禁深表满意。只是不知为何,小心肝儿已经不再像当初与潘文彻夜聊天时那样,整晚整晚地嗵嗵乱跳了。临告别时,我照例拿出那台小相机留影,结果却发现快门始终按不动,银色按键旁边有个红点之前从没亮过,现在却一直闪啊闪的,什么意思?
“可能是胶卷拍完了?”模特儿想了想,提出猜测。我回头思索,掰着指头数了半天,觉得还真是,差不多见了有三十多个人了吧?真神。
“真的,该拍完了,哈哈。”我说着,想都没想,抠开了后盖。
“别啊”他想阻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原来,这该死的小相机,是不会自动倒卷的。我怔怔地看着因为暴露在明亮的餐厅吊灯下而瞬间变得发黄的那堆底片我连最后一次去找潘文的理由都没有了。就像不能倒退的时间一样,认识他、暗恋他、告别他的这段记忆,已没有可能通过冲洗和曝光等我本来就不懂的技术,重新再变得鲜活了。
“你没事吧?”对面那人紧张起来。
我捂住脸,努力想要平静下来,最后还是不争气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