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原本是百花零落凋落、树枯草干的季节,可我的庭院里却另有一番景象:雏菊吐蕊,红芋盛开,白榛顶风含笑。
庭院不大,中有甬道,砖石铺就。左边种石榴,右边植木桃。到了春季,锄去百草,杂植诸花。一年四季,香溢满院。一把竹椅,两壶酽茶,几本古书,看流云经天,听鸟鸣风声,独享人间情趣。
寻得世间异花奇种,全在于一种机缘。我的那盆邹菊,得之于闹市。在冷冷清清的人流中,推着破旧的车子,两眼却是全神贯注,盯着一处又一处的花摊。一位穿着妆扮颇为古怪的老者引起我的注意,他的各种花草自与别处不同。走进,寒暄,赏花,询问,一通事过,购得雏菊一盆。此物原产南美,飘洋过海,洗尽人间风尘,落于我家庭院,当是一段奇缘佳话。
更为奇者在于那盆红芋。因去外地随喜,于烟柳绝胜处购得。一段幽深的小径,三五株修长的翠竹,两三间简而陋的草屋,一位身着青衣的中年女子,构成了幽邃、辽远的一隅。那盆红芋就摆放在小溪的一侧;溪内流水淙淙,游鱼细石,相映成趣。绿草茵茵,蝶飞蜂舞,只衬得红芋娇态微微。细风拂过,飘飘摇摇;无风之时,袅袅娜娜。那女子,庄而重,秀而雅,默然时含笑,相对时肃穆。看我痴痴地望着那花,竟有相送之意。慨然良久,携花而归,置于阴凉处,心内窃然而喜。
相对付红芋,置于墙脚的白榛倒是令人惆怅哀怜。这盆白榛绿叶素蕊,春萌夏茂秋花冬实,一年四季全让她占尽,这种悠长悠长的生命奇迹艳煞百花。花开之际,满院清香,那香细细的、淡淡的、甜甜的、幽幽的,闻之四肢五脏六腑舒畅安泰,真是世间少有之物。只是,她出身寒门,那些庸俗的养花者多有不屑,因而,钟情者鲜有,白榛也大多沦落于风尘。
对付各类花草,我是十足的门外汉;既不知道养花之道,又不通赏花之趣。这些世间少有的奇花异种落入我手,怕是要受尽百般委屈。偶读聊斋,方知花神草仙大多钟情于清脱高雅之士,像我等世间浊物,何德何能受花之宠爱?夜半披衣,立于庭院,看雏菊飘香、红芋敛蕊、白榛擎翠,常常感喟万千。这些视我为良知的花草,我定会用百倍感激的泪水浇灌于你,消散我的生命,让你们享尽世间的浮华。
就在我竭心尽力让这些花儿随性而长的时候,偏偏产生了一些令人始料不及的事情。先是,一夜骤雨,颓圮的院墙一角倒落,泥土恰恰覆压到那盆雏菊。待我出手相援,雏菊已形销骨立,奄奄一息。望着原本我见犹怜的她,悲酸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那颗伶仃的心顿如翻江倒海。也许,今后,我们将天各一方,分了手,散了心,两无挂怀,其情可悲,其心可怜!天也?地也?人也?现在已矣……
自此,我悉心呵护着红芋和白榛,生怕再有任何差池。一觉醉来,即时浇灌;中午也露宿风餐赶回;夕阳西下,我便坐在竹椅上,静静地享用花之芳香和世间的美好;即便是夜阑人静,也常常走出卧室,静观叶之姿花之态。我知道,只要我倾注了生命之爱,这些人间的精灵必然不会舍我远去。
孰料,有一天清晨,站在花旁,忽而发现白榛叶瘦花残。震惊之余,翻遍各种养花之书,也未能找到原因何在。看着那盆白榛,阵阵疼痛从悠远的天际缓缓地袭上心头。难道,你也想离我而去吗?我不敢走开,默默地坐在台阶上,想那些美好的过往。你伴着我,曾经走过春,走过夏,走过鲜花和泪水,走过幸运和忧伤。我们相依相伴,我们身心相存。可如今,是何故让你心力交瘁?是何故让你殒了香、消了蕊。
我终于知道,世间那些已经不属于我们的美好,该去的总归要离去,童年,青春,爱情……不都是这样吗?雏菊带着淡淡的忧伤走了,白榛也已消失在迷蒙的暗夜,只有红芋还在一如既往地执著着生命。一种莫名的伤感悄无声息地走进我的生活,不管是白天,还是永夜。
我格外用心去侍奉那盆红芋,把她从院中搬进卧室,靠在我的案头。她反而现出有限的生机,花枝疯一般地向上长,叶子也如月光洗过一样鲜亮清美。我把几本散发着淡淡墨香的古书放在她的面前;有时,在她的身旁,我会轻轻地诵读那些流淌着情感的奇妙的文字。她看着,听着,似乎有了某种心灵感应,叶儿在笑,枝儿在颤。一种喜悦之情渐渐冲淡了我的忧伤……
秋风渐起,这盆红芋又到了花儿怒放的时节。我当心翼翼地将她端到室外,让她沐浴在阳光流泻的暖和中。一天,一天,又一天……终于,这盆红芋花怅然吐蕊了。几天后,在一个静寂的午夜,她悄然怒放。带着淡雅的芬芳,她披着粉红的纱衣轻轻地走入我的梦乡,走进我的心田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