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风·清酒既载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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阆风·清酒既载๓

楼层直达
清风伊

ZxID:15509302

等级: 一代君主
配偶: 清风忆

举报 只看楼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15-01-06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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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emories can be painful"
 "To forget may be a blessing"


望与归^^ 








  (一)缘起

  浓阴蔽日的翠谷之中一片静寂,偶有数声鸟鸣猿啼自山坳外传来,清越悠长,在绿意层叠的森林里回绕,更显得这山谷深幽无比。

  溪流边的灌木中响起窸窣的草叶摇动声,一张俏丽的少女脸庞探了出来,极机灵的眼睛四下里一扫,脆声笑道:“就是这里么?”话音未落,树丛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在她头上轻敲了个“爆栗”。

  少女吃痛蹙眉,一脸懊恼地从树丛里钻了出来,回头大声道:“怎么啦?干吗敲我头?”

  稍年长的少年飞快地闪出蔽身之处,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别吵!”

  二人都是十七八岁年纪,身着紫台山猎户常穿的粗布短衣。少年身量不高,宽额深目,一脸紧张之色。他转头四面查看了半天,方松了口气,放开少女道:“当心被它们听见。它们可精得很呢。”

  少女攥紧了身上背的一张雕竹铁胎弓,努起嘴巴道:“我才不怕它们!”

  少年瞥她一眼:“我知道你胆子傻大的!可我们是来干吗的?是来打架的么?”他蹲下身子,紧了紧脚上粗麻打的芒鞋,率先跳下谷底溪流,破开清澈微凉的水流溯溪而上,在溪底卵石上踏出几个浅浅苔痕。

  少女哼了一声不再言语。二人趟着溪水走到山谷尽头,面前却是一道小小的瀑布。少年将腰上系的水囊转到背后,翻身登上湿滑的石头,试试脚下踩得实了,便回身将手伸给少女,微微一笑。他肤色微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目光中满满的笑意只让人觉得愉快踏实。少女方才还有些气闷,此时见他这样,白他一眼,却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二人相携爬上石崖,攀着葛藤树根,终于到了最高处的岩洞口,屏息探身向洞中看去。

  这是紫台山山腹之中一处极大的岩洞,高敞方广,仅是下面这个洞厅便几可容纳千人。岩洞四面又有无数小洞,通往更幽深的未知之处。阳光自洞顶缝隙射入,在洞厅内千姿百态的石柱石笋上投下迷离的光。

  少女惊讶地睁大眼睛,低声道:“这就是乌桕洞么?”

  少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向洞中一处地方一指。少女凝神看了半天,才发现在洞中极晦暗的角落里。藏着几团黑乎乎的影子,若不是它们间或一动之时毛色泛出一丝光彩,几乎无法辨出那里有东西。

  耳边传来山野某处猿猱啼鸣,一声声高低起伏,似在呼朋引伴。少年四下打量一番,转头对少女叮嘱道:“我教给你的,你都记得了?千万要小心。”

  少女毫不畏惧,目光闪闪:“我都知道了!你只管去,剩下的都瞧我的!”

  少年皱眉想想,将腰间的水囊解下来交给她,又问道:“再瞧瞧弓箭绳索,可都备好了?”

  少女笑他啰里啰嗦,嗔道:“方才是谁说,我们是来打架的么?”

  少年一笑,幽深的眸子看着少女,仿佛还有许多话要说,半晌却只是说道:“听见我的呼哨便快跑,一定要小心。”

  少女点点头,看着他滑下山崖,踩着溪水向远处走去。

  片刻之后,远远的山谷尽头,骤然响起一两声尖锐的猿啼,声音急促,正是猿猴受伤或遇袭之时发出的凄厉惨叫,听上去惊骇至极。岩洞角落那几团黑影猛地一耸,暗处闪亮起数点赤红的光芒:它们果然惊醒了。

  少女忙伏低身子,从石缝间偷偷看去,只见那几团影子抖了一抖,飞速奔出洞厅,动作之快眼睛几乎无法跟上。少女只瞧见它们穿过洞中光柱之时,一身蓬起的黑毛划出流动的光晕。

  这便是紫台山中最狡诈多疑的鬼面猱。它们本是个头矮小的一种猿猴,却因喜食脑髓、诡计百出而成为紫台山众猿之首。在紫台山民的传说之中,它们智慧超凡,甚至山中的猛虎豹子也要败在它们手下。

  少女扯出腰间长索在洞口岩石上系紧,深吸一口气,飞身跃入幽深的洞口。洞内湿润微凉的风扑面而来,风里隐隐有醇酒香气牵绊人衣。她咬住下唇,如一只轻捷的雨燕,稳稳落在洞中空地上。

  洞厅尽头便是那块巨大的白色岩石。她快步上前,摘下水囊向石头上一抛,自己也手脚并用爬了上去。醴醪醉人的气息扑面而来,浓得令人一怔。少女看见那大如床铺的石头上有个浅浅的凹坑,坑的边缘堆满野果鲜花,而坑底却积着一汪碧莹莹的液体,正是他们二人此行的目的——猴儿酒。这是猿猱酿成的紫台山名酒,因为要深入鬼面猱所居之处取得,甚是危险,所以极为珍稀难得,在世面上有价无市。

  少女心中暗想:“石头哥还说这乌桕洞怎样怎样可怕,不叫我来。现在一瞧,这酒岂不是唾手可得的嘛。”她甚是欣喜,半跪在坑边以手掬起一点酒嗅了嗅,只觉得甜美芳香无比。虽高兴,却还是一刻不敢松懈,石头在外面林子里学猿啼引开了洞中睡觉的鬼面猱。它们极聪明,若发现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一定会马上回来。

  少女伸手去摸方才丢到石头上的水囊,打算灌满酒便离开,可心却猛地一沉:触手处竟然空无一物!这石头不过这么大一块,方才自己攀上来时,水囊还好好放着,怎么只是低头闻了一下酒味,就没有了?

  少女惊疑地挺直身子,听见耳边有极细微的一声,咯吱吱——

  一张鬼魅般的脸孔陡然倒垂在少女眼前,面孔覆满白毛,赤红的眼睛眯成一线打量着她。凸起的下颌左右缓缓扭动,少女认出它是在磨牙。

  鬼面猱前爪抓着水囊,长长的尾巴和一条后腿攀住岩石。倒吊在闯入者面前,目光闪烁,那冷静的神态竟如一个阴沉的老者。它盯着面前强自镇定的少女,突然毫无预兆地挥爪抓来!这动作迅疾如电,少女已退到巨石边沿,避无可避,只觉得脸颊至肩颈上火辣辣一疼,惊叫一声栽下巨石,重重摔在干硬的地上。

  少女面颊手臂都摔得鲜血淋漓,眼中也噙着泪花,却飞快爬起身,一把摘下肩上的弓,向着空中迎面扑来的鬼面猱狠狠一劈!雕竹铁胎弓以老竹绞着铁筋制成,坚韧无比,这一击重重打上鬼面猱的腰肋,只听一声钝响,那鬼面猱痛嘶一声摔在一边,四爪抽搐,显是受伤不轻。

  少女转身便向来时的洞口奔去,只觉得胸中心撞如鼓。石头哥说鬼面猱最是睚眦必报,若是猿群中有哪只猴子受了欺负,定会不择手段、不计时日地复仇。他在外面模仿猿猴哀叫,鬼面猱一听必会倾巢而出去寻找,可是这里怎么会还有一只?

  心中惊疑不定,脚下却一刻不敢耽误,她跑到方才跳下的洞口处向上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脚下都软了。方才那已被打伤的鬼面猱不知怎么竟坐在洞口上方,双爪缠弄着那卷绳索。它佝偻的背影映在洞口青白的天光里,看不清脸,只有一双火炭般的眼睛沉默地瞄着敌手,利齿轻轻啃着绳子,咔嚓咔嚓。

  少女后退一步,咬牙自箭壶里抽出一支箭,搭弓便射。恰在此时,洞外一声激越的呼哨响起,声音传进空寂的洞中如星火蹿升,又猛地打了个旋儿,直射向高深的洞顶,回音四溅。

  这是石头哥警示自己快些离开的呼哨声!

  少女心念一转,手上便失去了准头。这一箭射出鬼面猱身后的洞口,箭身只擦过它毛发纷披的头顶,切断的一缕白毛飘然落地。

  远远的山洞那头,众猿猱攀着岩石飞奔的声音纷至沓来——它们已经回来了。

  (二)红桑

  红桑猛地睁眼,雕漆床顶上悬着的竹青纱帐映入眼眸,她才意识到自己又做了那个噩梦。她汗涔涔地坐起身,庆幸自己及时醒来,没有等到最后那最为恐怖的时刻。

  转头看见小呆趴在枕边,通体一层淡蓝荧光,碧绿的尾巴蜷着,睁圆了一双金黄的眼睛歪头瞧着自己。红桑心中一松,伸手碰碰它下颌,它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床帐外传来一声轻响,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醒了?”

  汗透罗衾,被子凉涩之极,刚醒来的迷糊感还未消除,她怔了一会才答:“嗯。”

  床外的人为她掀起帘子,桂婆婆那张疤痕纵横的脸探了进来。红桑虽已看熟了这张脸,此时在烛光跳跃之下再一看,不觉还是心中一紧。那惊怕瞬时又变成了极尖锐的哀伤,她低下头去,手紧紧攥着床帐子,不肯让桂婆婆拉开,自己耸着薄肩哭了起来。

  桂婆婆冷冷站在一旁,丑陋的脸孔僵如木雕,并不开口,亦没什么动作去抚慰她。只有小呆爬上她的膝盖,仰头瞧着她的脸,鼻孔一张一缩,似在嗅着红桑的哀伤。半晌,红桑自己抽抽噎噎地用手背抹了抹眼泪,起身道:“今日做什么?”

  桂婆婆没有作声,从旁边衣架横杆上扯下衣物,帮着红桑系好绣璎珞纹的鹅黄罗裙,又披上一件素白菱纱的单衣。这丝滑的衣服散发着淡淡幽香,令红桑颇不习惯,只觉得束手束脚。她心中亦常常感慨:从前自己整年都穿着粗布衣裳,虽不好看,却难掩青春韶光;而此时此刻,穿了再华丽的衣服又有什么用?流觞阁里没有镜子,红桑微一低头,便在洗脸铜盆的漾漾水波中,瞧见自己丑陋的面容。

  自桂婆婆救她回来,已过去了五个月。初来时,她一次次忍住伤痛挣扎着跑出卧房,沿着曲折无尽的通道奔跑,想要找到一条可以逃出去的路。但是这流觞阁内奇大无比,回廊幽深、帷幔深垂,最令她吃惊的是重檐之上并无天空,这里宛如一个沉沉的大墓。每一次,她都是在这蛛网般错综复杂的迷宫里迷失了方向,跌倒在地,昏迷中又被桂婆婆带回房间。桂婆婆在床前冷冷说道:“别说你出不了这流觞阁,就是出去了又怎样?你这满身满脸的伤疤,还指望着别人会像从前一般喜欢你么?”

  石头哥瞧着自己时的热辣目光骤然闪现在眼前,红桑一时忘记了呼吸。自己再也不是原来明眸皓齿的女儿容颜,他又怎会喜欢这样一个丑八怪?只是想象着他垂下眼帘转头离去的模样,便已是痛不欲生。她低声抽泣,手背擦去泪水。触到脸上深深的伤疤,像是古藤干枯的纹理。

  自己便是已经枯死的藤蔓吧。

  夜深之时她蜷起身体,对父母家人和石头的思念依然如潮涌动,让她无法安枕,可是天明醒来,水盆中那陌生而恐怖的倒影总是一次次浇灭了她回家的热望。

  桂婆婆一边替她绾着头发,一边开口问道:“《流觞酒经》你看到哪里了?”

  红桑道:“中卷第二十编,用曲。”

  桂婆婆沉默一刻,簪好了红桑鬓边一支垂珠步摇,扳过她的身子仔细打量。她眼中似露出一丝笑意,徐徐念道:“凡用曲,日曝夜露……受霜露二十日许,弥令酒香……是这一编么?”

  她平日总是冷冰冰的,这笑意却是极其少见。红桑心下纳闷,却只是道:“正是。”

  桂婆婆轻轻叹气,道:“水为酒之血,曲为酒之骨。这一编道尽酒曲无穷变化,从前,主人是最喜欢这一编的。”

  红桑打了个寒噤,立刻想到流觞阁最深处的那座冰殿。

  她初来时有次沿着回廊逃跑,身上脸上愈合的伤都已崩开,血流了满脸满身。正是头晕力疲之时,猛瞧见前方黑暗中亮起皎洁的明光。她还当是找到了出口,惊喜地踉跄而前,扑入炫目的光里,却在冰冷刺骨的高大门槛上绊倒,抬头看见满殿皆以寒冰砌成,水晶般明净辉映,最中央的高台之上,琉璃棺中躺着一具女尸。

  那便是桂婆婆的主人。她死了,桂婆婆这忠仆却活着为她陪葬。

  桂婆婆察觉她脸色有异,冷下脸道:“今日我便教你制作酒曲。”说着起身便走,并不多说一句。红桑伸手让小呆爬上自己肩膀,提着裙角跟她走出房间。漫长黑暗的岩石甬道似乎永无尽头,只有桂婆婆手中提着的一盏琉璃宫灯在二人脚下划出昏黄的光圈。

  前方渐渐明亮起来,有阳光射入通道,桂婆婆吹熄了手中的灯笼。这是曲洞,流觞阁之中唯一可见天日之处。在四壁如刃的石壁中间,有极大的一块空地,仰头可见遥不可及的上方一块圆形的碧蓝天空。红桑暗忖:“若不是制造酒曲要日曝夜露,只怕这一点阳光桂婆婆也不愿意留着吧。”

  桂婆婆在石壁一侧架子前,拿出几个瓷盘,里面盛着各色酒曲。她道:“你说说,这都是什么?”

  这是要考考自己。红桑虽从未亲手做过酒曲,可刚刚看完《流觞酒经》,倒也愿意试试自己学得如何。她仔细瞧了瞧,指着两盘道:“这是红曲。这是黄曲。”

  桂婆婆冷冷哼了一声。红桑脸上一热,红曲便是红的,黄曲便是黄的,这两种酒曲本就颜色分明,也难怪桂婆婆瞧不起。她咬住嘴唇,踌躇半晌,胡乱指着另外几个盘子道:“豆曲、饼曲,这个……这个大概是笨曲……”

  桂婆婆狠狠剜她一眼,目光中满是轻蔑与失望之意。她转过身道:“我前些日子考你如何选择酿酒的粮食,你便说得乱七八糟,今天又是这般!你是真的笨,还是做样子给我看?”

  小呆在她肩上咧开嘴巴,打了个呵欠。红桑低头不语,心中闷闷地想:“连你这小蜥蜴也嫌我笨么?偏偏要我学酿酒,我是一个猎户女儿,学这个做什么?”

  “现在给我仔细瞧着!”桂婆婆恶狠狠道,“我现在便做个最简单的莲子曲,你在一旁跟我做。”

  红桑走上前来,拿起笸箩盛糯米,只觉得一身衣服拖拉牵绊之极。她高高挽起袖子,还是觉得不舒服,便开口道:“桂婆婆,我还是换了粗布衣服……”

  桂婆婆厉声道:“不要多事!就这样来做!”

  红桑吓了一跳,忙闭口不语。心中却暗道:“穿着绸缎干活计,还有比这更古怪的么?”她忙不迭地跟着桂婆婆烧火洗米蒸熟,又去准备要加的各色辅料。忙得满头大汗,一天下来,鬟乱钗斜,衣破裙污,再加上一张满是疤痕的脸,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恶鬼现世。

  桂婆婆将蒸熟拌好的糯米装了满满一盆,正要弯腰端起,却突然“哎哟”一声,僵住了身子,脸色极为难看。红桑忙上前道:“可是心痛病又犯了?让我来。”

  桂婆婆忍不住痛,只得放手让红桑去做。一切收拾停当,红桑回头看着站在一旁的桂婆婆,问道:“还做什么?”

  桂婆婆瞪她一眼,道:“该做什么自己心里没谱,还总是要我吩咐么?瞧你这脏猴儿一般的样子,还不回去把自己收拾干净!”

  红桑撇撇嘴,提了灯笼拔脚奔回卧房去。小呆跳下地,沿着回廊边沿飞快游走,只在拐角处回头瞧瞧,若红桑跟不上,便等她一会儿。它是山洞里最乖不过的一只四脚蛇,这数月来的痛苦煎熬,若没有这颇具灵性的小家伙陪伴,只对着桂婆婆那张脸,只怕自己早就忧郁而死了。

  小呆蓝莹莹的身体在黝黑的回廊之中明灯一般闪烁,它偶尔回头,发出一声短促沙哑的嘶叫,仿佛在叫红桑快点走。红桑心中一阵感激:“世上的人大概都已当我死了,桂婆婆也这般恶声恶气,可是总有小呆是对我好的。”她含泪微微一笑,快步跟了上去。

  (三)石头

  粗糙冰冷的捕兽夹在灯光下泛着森森寒意,石头再次点了点数目,又把套索、干粮、猎刀、火石和弓箭码在桌上。

  他伸头吹熄了灯。窗外晨曦将至未至,屋子里透进些薄薄的淡青色天光。石头在晦暗之中静静站了一会,慢慢伸出手,抚摸着桌上那张雕竹铁胎弓。

  “红桑。”他低低唤了一声。将这两个破碎的音节进出唇齿,咬牙抑住喉咙里的哽咽。

  他原本不想带红桑去偷猴儿酒的,可是禁不住她软磨硬泡。她仰起脸张着明眸,装出低声下气的模样一声声喊着“石头哥”,任谁都会心软,更何况,他爱她成痴。

  他赶到乌桕洞用火驱散了猿猱,见到的只有满地血迹和这张弓。那一刻的自责和哀恸山崩海啸一般将他压倒,他今时今日竟已记不起自己在那之后做了什么。村中猎户们数日后进山搜寻,只在远离乌桕洞的一处山谷里找到遍体鳞伤的他,全无知觉,手中却紧紧抓着一只鬼面猱的残臂。

  拢起桌上的器物背在身上,他推门走进微凉的曙色。村外蒙眬晨雾中显出紫台山的巍巍黑影,那方圆六百里之地,数月来他已走了大半,今日出发是去主峰紫台顶。他不信红桑已经死了。鬼面猱虽嗜血肉,却还不至于在那短短一会儿便将她分吃干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总不能就这样将她忘在脑后。

  朝行夜宿,来到紫台顶附近已是第二日傍晚。石头选了一处石崖,爬到中腰一块凸出的大石板上,卸下身上的东西。这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过夜应是极为安全的。

  夕阳正沉落,晚霞喷薄翻滚,重叠云山都在天际燃烧。野鹤晚归,一声清唳驾着浩然长风扑面而至,四面森林郁郁莽莽,层层镀金的绿浪无休无止推向天边。这天地至阔,却不见她的影子。

  手指拨过弓弦,一声钝响艰涩低沉。石头抱着弓歇息了片刻,便起身去拾柴拢火。就在这时,石崖下的密林里传出一丝异动,几条影子闪入眼角。石头仔细一看,晦暗的树影里惨白的几团面孔,正是鬼面猱。

  乌桕洞中的猿猱都已被石头和村中猎户们用火驱散,可是以它们狡猾乖戾的性子,受了这一番气,总是要找报复的机会。难道它们是来追踪自己的么?石头伸手抓住猎刀,目光一转,立即看出那几只鬼面猱只是在林间飞速蹿行,并未发现高处的自己,而在山下远远的林子里,有青衣一角被山风掀起。正是一人疾步前行。

  鬼面猱是冲他去的!

  石头站起身,本能地便要开口呼叫,要他小心。可是转念一想,他提防了又如何,一个人总是敌不过这些东西。他起身抽出一支箭,拉开弓弦瞄住已攀到那人头顶树梢的一只,“铮”的一声飞矢流星般射去,穿林过叶,正中那只鬼面猱后背。那鬼面猱本已意欲从那人头顶扑下,却惨叫一声坠地,惊得其他猿猱尖声嘶叫。

  那人悚然一惊,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些鬼面猱却已被同伴的死激怒,飞身跃起,伸出利爪向他抓来。

  暮色已然落下,石头在高处亦有些看不分明。他摘出三支箭来,凝神扫视石崖下的树林,瞬息之间已经锁住箭矢落处。三箭接连破空之响合成一股强劲的风,那人面前龇牙示威的三只鬼面猱应声栽倒。树林中一时寂静,其他的鬼面猱似乎已被吓怕,消失了踪影。

  那人走出树林,暮色里看不清面容。石头只是见到他仰头向自己这边看来,然后长施一礼。

  “多谢小兄弟出手相救。”他低沉的声音散入渐深的夜色,宛如夜雾弥漫散开,树林之上一轮明月清光越发洁白。在此后多年,石头也常常会恍然觉得。这一刻的相识本就是天神注定,否则那山与月,夜与风,怎会如此契合他的神情语声?就仿佛从前世事纠缠如麻,而这一刻却骤然分出了头绪,从此自己终于触到命运的痕迹,清晰分明。

  石头颇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正要谦辞回答,那人却突然一扬手,一道耀眼金光撕裂夜幕,直奔自己而来!石头猝不及防,眼看那金光射向自己头顶,惊怔之下竟忘了躲。他本能地刚要闭眼,却听耳边吱吱两声惨叫,两只鬼面猱自身后石崖上坠落在面前。

  石头这才知道,方才放箭已经被这些狡诈的东西发觉。这两只是绕到自己身后打算偷袭的。他走到鬼面猱的尸体边,伸手拔出那人掷来的东西,先白吃了一惊。那短剑入手极轻,虽然血迹淋漓,却金光进射,竟比真的金子还要明灿耀眼。

  早知他有这般身手,刚才就不必那么紧张去救他了。石头心中想着,便要把短剑丢还给他。他却在石崖下朗声道:“小兄弟,天色已晚,这深山又无客栈歇脚,我们既然互相帮忙一场,可否今夜搭个伴露宿?”

  石头点点头,道:“好啊。”

  篝火“噼啪”作响,映着那人平静的脸色。他面容坚毅,目光清澈如少年,只是微微笑起来时眼角纹理延伸,才可见岁月流过的印记。他毫不客气接过石头递来的干粮大嚼,又把自己腰上的水襄摘下,递给石头。

  “小兄弟怎么称呼?”

  “我叫石头。”

  他点点头,道:“我叫白慕云。”

  风撕扯得火焰泼辣兴旺,夜色四合,偌大天地间只有陌生的二人对坐吃喝。白慕云并未给石头生疏之感,他气质清华,举止却颇平易亲切。石头拔掉水囊的塞子,竟有一股极香醇的味道扑出来,把他吓了一跳。他抬头看着白慕云,只见他爽朗一笑道:“是酒!”

  石头点点头,便要将水囊还给他。

  白慕云奇道:“堂堂男儿,竟然不喝酒么?”

  石头有些窘迫,道:“我也喝过酒的,只是……酒量很浅,喝了的话射箭手颤没准头。”

  “你的箭可不会没准头!方才你救我之时,那几箭又快又准,军中最好的弓手也不过如此。”白慕云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将水囊又摔回给石头,“尝尝!这澹都王宫中才有的‘碧湖山’!”

  石头推却不过,只好喝了一口。不想那酒如一簇星火温暖满口,入喉之后更是回香悠长,既非清淡,亦非浓酽,那曼妙滋味竟然无从形容,只让人想起春日山河,满眼生机无限。

  白慕云见石头发呆,便笑道:“我这酒如何?”

  石头用手背抹了把嘴巴,憨憨笑道:“好喝!”他露出数月来久违的笑意,仿佛是胸中烦闷被这酒一浇而开。

  白慕云大笑道:“好!”

  二人虽初相识,却颇有投缘之感,并不多问对方来历身份,只是轮流畅饮,开怀大喝,直喝到夜深之时。石头此时早已半醉微酣,眼饧耳热之际看着白慕云摇晃着站起身,手持短剑击节而歌: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颓,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殂矣,我马瘏矣!我仆痛矣,云何吁矣……”

  他昂然而歌,衣襟在夜风里翻飞,声音激昂慷慨。石头不懂这歌的意思,呆呆地听着,却不知为何觉得这其实是一首忧伤的歌。

  为何会觉得忧伤呢?是因为上古歌谣末句那一叹三回的歌词,还是白慕云眼中在篝火照耀下的水光?是因为自己的心太过空寂,还是“碧湖山”酒浓烈逼人?或者只是因为这月上中天,溶溶银辉如水洒落,山林万物静静沉于水底,这无声无息的时刻,像是生命停止,再没有过去未来。

  石头靠在石壁上痴笑起来,口齿含糊地为白慕云拍手叫好。

  他很快睡着了。

  (四)白慕云

  白慕云醒来之时,天色已经大亮。

  阳光直射入眼中,令他宿醉的头疼更加剧烈。昨夜眼神沉郁的少年早已离去,篝火余烟袅袅,灰烬中几点火星闪灭。身边的石头上放着干粮和水囊,白慕云拿起水囊摇了摇,竟是满的。他纳闷地打开看看,发现里面被石头灌满了水。

  他哑然失笑。

  倒是个实心实意的好小子,专门为自己留下食物与水,也不知他一大早走了多远才找到泉水装满这只水囊。可惜,这水囊却被他废了。白慕云拔开塞子闻了闻,摇着头将水囊丢到一边,水已变腥了。酒泉之中的酩酊鲟怕是再过百年也抓不到一条,到哪里再去找一只来剥皮做酒囊呢?

  他拿起干粮啃了几口,眼睛瞧着对面巍巍的紫台顶。那山峰高高耸立,乱石老树历历在目,仿佛伸手可触。白慕云凝神看了半晌,真的伸出手去,仿佛要摸一摸那山峰,可是手终于还是停在空中,只用指尖远远地在虚空里勾画山的边沿。

  突然胆怯起来了。

  去岁夏末,国君整顿朝纲,接连谪迁多名重臣。也撤了几个封疆大吏。上下人心浮动,无人知晓国君意欲为何,但白慕云却心中雪亮:国君的目标其实是自己的恩师平靖王澹台萧。果然不出两个月,平靖王重病薨殁,白慕云也被罢免了京畿守备之位,还差一点被打发去极北之地守征猎关。平靖王世子在朝堂上执意为白慕云求情,国君不肯,几乎弄成僵局。看着世子急切涨红的脸和国君阴鸷冷酷的眼睛,白慕云叩首而拜,自请入神都修阳奉祀天神,从此绝迹于俗世官场。

  与故人辞行之时,澹都尚未度过残冬。长亭内刚刚袭爵成为王侯的世子目光凄切,似乎就要哭出来。见他如此,白慕云不敢流露一丝软弱,举酒一饮而尽,转身离去时绝然之至。船行甚远,才回头看去,那小小的亭阁只是雪野上模糊的一点,一船江雪,满目苍茫,近四十年澹都岁月亦悄然逝去。

  白慕云自嘲地一笑。世人都道近乡情怯,却不知离她越近,情怯更是重了几分。而今自己这样落魄归来,她可否会笑自己狼狈?

  他跃下山崖,踏着林间湿软的土地,向紫台顶走去。

  紫台顶山巅绝无人迹。日光下只有高大石崖和石缝中生出的无数矮松。空山寂寂,四下无人,白慕云走到一处嶙峋的石崖之下,以手轻触粗糙的石头纹理,认准了地方,拾起一块山石,轻轻叩击数下。这笃笃之声循着她曾定下的强弱与长短,虽已别经年,却依然丝毫不差地在石崖上奏响,清脆的回音打破了山间沉寂。

  片刻之后,石崖深处传来隐隐的轰隆声。那块巨大的石崖先是一颤,抖落些许石屑与青苔,接着便如门扇一般向外翻转过去,慢慢露出石崖后幽深的洞穴。

  白慕云正要踏入,却见洞中微光闪烁,竟是桂婆婆提着灯盏迎上前来。他不禁一怔,桂婆婆平日只是守着流觞阁深处的冰殿和曲洞,从不会亲自出来迎接自己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却见桂婆婆站在洞口,以手抵挡着洞外明亮日光,开口道:“白公子,我这些日子正盼着你来,你果真来了!”

  白慕云心中一沉,只当是出了什么事,忙迈步走进洞中,急问道:“怎么?”桂婆婆关闭了洞口机关,面上虽毫无表情,目光中却带着骄傲。她低声说道:“你上次送来的那个法子,我琢磨出来了。”

  也许是自阳光之中初入这漆黑山腹,白慕云眼前有好一阵昏黑不明。他静静站了一刻,才开口道:“阿盈她……原来这法子竟真是可行的。”

  桂婆婆轻笑一声,微微点头。二人在幽黑的洞中相对,虽再无言语,可却都是心潮起伏,激动难抑。

  桂婆婆将手中的灯盏递给白慕云,低声道:“老奴先告退了。”

  白慕云茫然点头,手中琉璃宫灯打在石壁上的光晕跳跃不已,他才发现是自己在微微颤抖。他忙强自平复心绪,转过身,沿着另外一条通道,向冰殿方向走去。多年前白慕云初来流觞阁时还是个莽撞少年,而今已然年届不惑。这里的每一条道路,他不需照明也一样走得轻车熟路。

  推开门,满室清冷光芒扑了满怀。她依旧静静躺在琉璃棺中,模样丝毫未变。这二十年世事多变,自己只觉身心俱已疲老不堪,可她还是静静睡在这里,红颜未老,娇靥如生。醒着时她便超脱于俗世,睡着了也是这般令人羡慕。

  白慕云瞧着她安宁的脸,只觉得心中翻涌的情绪渐渐平息下去。他上一次来还是两年之前,那时刚刚为恩师做完一件要事,告假两月,来时正是阳春。他在山外为她折下了一支紫荆放在棺盖上,如今还好好在那里放着,只是已凋落如枯枝。

  白慕云取下那支残花,俯身看着她的模样,却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一点声响。白慕云只当是桂婆婆,便叹了口气,道:“你打算何时去做……”

  他的话被一声惊呼打断。白慕云转头一看,却见冰殿门槛处站着一个姑娘,身形苗条,脸上却纵横数道疤痕,看着只觉得惊心。

  她瞪大眼睛看着白慕云,突然扑上前来,抓住他大声问道:“原来你不是鬼!那么你是从哪里进来的?我又要怎么出去呢?”

  白慕云被她紧紧拉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听桂婆婆厉声在门外道:“红桑你又胡闹!这冰殿也是你可以大呼小叫的地方?”

  红桑抽泣不语,却紧紧扯着白慕云的袖子,不肯放手。

  桂婆婆上前将她拉过去,说道:“别哭了。曲洞那边火上熏着瓷瓮,去帮我洗净擦干,过几个时辰,便可盛酒了。”见红桑还是不动,又轻声道,“别犯傻了。”

  红桑抽噎了半晌,用手背抹着眼泪,转身出去了。

  白慕云看着红桑的背影,转头看着桂婆婆,道:“她是……”

  桂婆婆淡淡道:“我在外面捡来的女孩子。”

  “捡来的?”

  桂婆婆并不言语。白慕云知道阿盈的这个老仆行事怪异,非常理可度,但是这么大一个活人,又怎么会捡来?他问道:“难道她没有父母家人?”

  桂婆婆却岔开话题,问道:“你此次来,也要瞧瞧就走么?”

  白慕云道:“这次却不急。我在澹都的事情都已完毕,三个月后去修阳。”

  桂婆婆面上露出微笑,眼中亦闪烁有光,道:“正好,你可以看着她醒来。”

  白慕云微微颔首,却一时说不出话。

  二十年前他偶过紫台山,遇到避世于山中的流觞阁主人阿盈。结识相恋的过程美如梦境,却不想这梦的结局却破碎支离。阿盈死时,白慕云无法忍受失去她的痛苦,把她尸身收入琉璃冰椁,立誓要找到法子让她复生。上至修阳神官,下至村野巫觋,他寻了无数的办法,却还是不能得偿所愿。十余年匆匆而过,这时桂婆婆突然告诉他有了希望,他简直不敢追问下去,生怕这一次也如从前一般是场镜花水月。

  桂婆婆道:“就是你前年在修阳求来的那个法子。这一次,一定可以做到。”

  冰殿之中光华闪耀,二人都默默无言,低头看着阿盈。她对自己身边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兀自静静沉睡。仿佛还不肯从永恒的长梦中醒来。

  (五)流夜醪

  压榨在酒槽内的粮食散发出发酵后幽幽的味道,刺得红桑鼻翼发痒。她揉揉鼻子,打了个呵欠念道:“人必得其精,水必得其甘,曲必得其时,粮必得其实,器必得其洁,缸必得其湿,火必得其缓……”她抬头看着酒槽边沿蹲着的小呆,“酿个酒还要这么多说法,你说多麻烦啊。桂婆婆要我全背下来呢。”

  小呆并不理会红桑,只是探出脖子去追随着曲洞中投下的那束阳光,懒洋洋地眯着眼睛。红桑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青翠的木燧草,送到小呆嘴边。它只吃这种生于阴湿之地的青草,此时见红桑喂给它,便翻着眼睛,爱理不理地张嘴扯下一片。

  “若是背不下来,又要训斥我。”红桑自顾自地诉苦,“哪里做得不好,都要训斥。昨天还因为我裙子系得不对,说我衣冠不整什么的。你说,酿酒这些事我学得慢,训我也就罢了,可为什么还要管我穿什么衣服啊。”

  “酒发酵之时最为关键,外界一点变动都会影响酒质。所以酿酒之人要衣冠洁净,人品端方,举止有度——这也是对酒的敬重。”白慕云站在红桑身后,微笑答道。

  红桑吓了一跳,惊惶地起身,差一点把小呆碰掉在地上。小呆不满地跳到一边,眨巴着眼睛,蜷起尾巴。

  “白公子……”

  白慕云摇头一笑:“什么公子。桂婆婆那样叫我,是因为她叫得顺口,习惯了。我这般沧桑,还有哪里能与公子二字沾边?”

  红桑不知该如何接口。

  白慕云道:“我比你年长许多,叫声大哥好了。”

  红桑见他豪爽干脆,为人也不像桂婆婆那样古怪,便点头叫道:“白大哥。”

  她在流觞阁里已经呆了近半年,每天除了对着桂婆婆,就只有跟小呆说话解闷,此时突然有个正常的人来到面前,心中自是高兴。初识的陌生感刚一消失,红桑便现出活泼本性,与白慕云攀谈起来。

  “这酒看着很好。”白慕云看着瓷坛道,“接着便要煮酒么?”

  红桑点点头:“嗯。”想了想又得意道,“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做酒呢。桂婆婆还说我是笨丫头,一定学不会酿酒,现在可给她瞧瞧。”

  昨日初见红桑时,她哭得那么伤心,此时却又兴高采烈。白慕云摇头暗笑,只觉得她一派天真,完全是一副孩子心性。

  红桑低头搬动瓷坛,将装满酒的坛子搬起,放入火炉上一只大瓦甑之内。她弯腰看着炉火,口中问道:“白大哥你来这里做什么呀?”

  白慕云也蹲下帮忙,道:“我来瞧瞧故人。”

  红桑抬头,脸上交错的伤疤还未消去红痕,一双眼睛却依旧清澈如水。她悄声问道:“那冰殿中的女子……”

  “不错,她叫阿盈,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话一出口,白慕云自己先是一怔。叫阿盈做妻子,这话在他心中翻覆十余年,从来只当是心中最隐秘沉重之事。就连在恩师面前也未提过。他以为自己永远无法有勇气将这话说出口,不想此时竟在红桑面前脱口而出。

  红桑却浑然不觉,曼声道:“她生得真好看。”她自己用手背拭着脸上汗水,触到起伏的伤疤,心中愈加酸楚。

  二人各怀心事,一时都没有说话。

  小呆跳到红桑肩上,用前爪轻轻碰着红桑的脸,似在安抚。白慕云打破沉寂,笑道:“这丽火龙蜥倒通人性,是你的好伙伴吧?”

  “丽火龙蜥?”红桑惊异地问,“你是说小呆?”

  “怎么,你不知道?它可是上古神兽,据说是酒神所饲,专门为了酿造祭神之酒而生的。”

  红桑将小呆从肩上抓下来,举在面前,与它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小呆颇不耐烦地白她一眼,跳下地一溜烟跑掉了。红桑看着它消失的背影,奇道:“它怎么会是神兽?它昨天还在我床上便溺,被我敲着头训了一通。神兽怎会这样?”

  二人一起笑了起来。

  红桑接着笑道:“小呆哪里会酿酒啊。若是它会,桂婆婆一定会告诉我的。”

  却听桂婆婆缓慢的脚步声自曲洞外渐渐走近,她苍老的声音说道:“我要先瞧瞧你这次酒做得如何。若是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红桑忙起身,一脸惶恐地站在一边,惴惴不安地看着桂婆婆打开瓦甑的竹盖子,向里面瞧去。蒸汽翻腾,桂婆婆的脸一时瞧不清楚表情。半晌,她放下盖子,淡淡说道:“很不错。”

  红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桂婆婆平日里极少夸赞她,此时竟然说的是“很不错”!她看看白慕云,只见他也点头道:“我方才也说过,你做得好。”

  红桑放下了心,对桂婆婆笑道:“那么我这就算是会酿酒了么?”

  桂婆婆道:“不错。只是……”

  “只是什么?”

  桂婆婆转身,正色对红桑道:“你现在所学会的,不过是俗世酿酒之法。我要你学这些,是为了接下来教给你酿造可与神灵沟通之酒。这是修阳城里的大神官也不会的法子,亦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可愿意学?”

  红桑并未听懂桂婆婆的话,因见她说得郑重,便点点头。

  白慕云在旁边一怔,忍不住道:“桂婆婆,你要用她?我记得那法子里……”

  桂婆婆正色道:“白公子,恕老奴斗胆,自作主张了。其实,这事情环环相扣,凑到这里都是机缘。机缘之一,便是这法子是个酿酒方。你想,流觞阁本就是一处避世酿酒之地,酿酒之人自然要被酒方所治,这可不是机缘?”

  白慕云点头道:“这倒是的。”

  “这机缘之二便更加巧了。酒方里需要妙龄处子之血,这血还须是酿酒之人自愿献上。这个要求本是千难万难,却不想那日我出了流觞阁去散心,居然被我遇到了这个丫头。这不正好是可以用来执行这法子的人么?”

  红桑听不懂桂婆婆的话,眨着眼睛问道:“什么机缘、法子啊?”

  白慕云沉默片刻,道:“这不成。总不能把她就这样关在这里,她一定还有父母家人。况且,她并不明白这其中的危险!”

  桂婆婆略一思忖,转头对红桑笑道:“白公子责怪我不该把你关在这里,要我放你回家去。我此时问你最后一次,你可愿意回家?”

  红桑惊异地瞥了一眼桂婆婆,心慌意乱地垂头想了想,却摇头道:“我不回家。”

  白慕云一愣,问道:“你昨天不是还哭着问我,从哪里能离开流觞阁么?”

  红桑呜咽道:“我这副样子,谁还肯要我?”

  桂婆婆点头道:“不错,在这流觞阁中,无人会嘲笑你丑。你学会了酿造通神之酒,与神仙也不差什么,总比你回家去受人嘲笑要好得多。”

  红桑点点头,擦了把眼泪道:“那你要教我做什么通神酒啊?”

  “流夜醪。饮下后可使灵魂脱体而出,通达日夜之间的薄暮之中。”桂婆婆微笑看着红桑,目光中竟然满是柔情,“桂婆婆想要你帮忙……召回主人的灵魂。”

  红桑呆呆看着桂婆婆,也不懂她的意思,口中喃喃重复道:“薄暮……灵魂……”她知道阆风的传统,认为未被妥善安葬之人,灵魂无法飞升至天神身边享得宁静,反而会永远徘徊于昼夜交替之处,无生无死,永恒孤寂。阿盈既然未被安葬,想来灵魂必然也是被困于那里。她轻声问道:“是要我去叫她灵魂回来,让她死而复生么?”

  “不错。原来你这孩子并不笨。”桂婆婆微笑道,“流夜醪并非酿来供人饮用的凡常之酒。它要用稻麦之酒、花果之酒混合酿酒之人的鲜血,再将这酒入甑用大火蒸之,接下的凝露便是极浓烈的流夜醪。若饮下此酒,便可通达幽冥处。这个法子,你可愿意学?

  红桑努力想了想,却觉得心中一片空茫。她怔怔点头道:“好,我学。”

  白慕云脱口说道:“且慢!你先不要忙着答应。酿造这种酒,便是在与异界通灵,你并不知薄暮本是无生无死、茫茫无际的永寂之地,万一一个不小心……只怕酿酒之人的魂魄也会被留在那里回不来!”

  桂婆婆却笑道:“她已经答应了。”

  (六)阿盈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阿盈提起玉壶为白慕云再斟一杯,目光中酒意欲流,酡颜如画,“可惜世上爱酒之人常常犯傻,并不懂得酒的妙处,反而常常以酒遮脸,喝得烂醉,放纵恶性,真真可叹。”

  白慕云笑道:“那酒有何妙处,你说来听听。”

  暖春时分紫荆怒放,漫山都是云蒸霞蔚的耀眼春光。二人备肴置酒,在山崖边席地而坐,山风拂面,畅意无比。阿盈举杯浅酌,还未开口先是慧黯一笑。

  “酒是五谷花果的精华魂魄,自然有无数的妙处。酒之妙趣,在浅醉微醺,如抚琴对奔、书画丹青。可邀月共酌,可花间独饮;可对春山,临清流,亦可消冬雪,遣长夜。这中间的意趣,若非亲自体会,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

  白慕云微微颔首,感叹道:“你已说得很妙了。”

  阿盈见他似若有所思,便放下酒杯,伸手执住白慕云的手,嗔道:“喂,你这傻子!眼前这般美景美人陪你饮酒,你怎么还是一副不开心的模样?”

  白慕云叹了口气,道:“你是流觞阁的传人,不能离开紫台;我又受恩师栽培,立志追随报效。我总是觉得无法给你……”

  阿盈举起酒杯递到白慕云的唇边,阻止他说出下面的话。白慕云将酒一饮而尽。这越冬酿成的椒花酒醇香无比,后来常在梦里香透枕席,令他在千里之外的澹都夜中反侧。他听见阿盈柔声道:“你放心。我们的将来一定会好好的。”

  她的话语还在耳边回旋,可人却早已躺在这冰冷的棺椁之中,再也没有声息。

  白慕云凄然一笑,喝下一大口酒,将额头抵在琉璃棺边沿,只觉得心乱如麻。他暗暗想着:白慕云,你真的薄情至此么?此时离她复生已近在咫尺,不过是担着一个陌生女子的危险,你居然就心中迟疑,丝毫不喜?难道你不愿她复生?难道那些未必会遇到的危险,居然可以抵得过能亲眼看她悠然醒转,再次展露笑颜?

  他揉着剧痛的额角,晃晃酒壶,发现已经空了。他随手将酒壶抛在一边,却不想眼前有另一个酒壶递了过来。

  红桑在他身边抱膝坐下,道:“这是我做的酒。”白慕云便接过喝了一大口,只觉得香气清雅纯净,竟跟桂婆婆酿的酒不相上下。他已有三分醉意,心中更觉得对红桑愧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红桑沉默片刻,低声问道:“你明知她死了,也日夜在心里想念她么?”

  白慕云摇头道:“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你。”

  “怎么?”

  “我自然该答是的。可若这般回答,便像是扯谎。我每在这世上活着一日,踏出的每一步亦是她在走,看见的每一眼亦是她在看。她已深入我血脉筋骨肺腑,化为每时每刻、一呼一吸。”他再饮下一口酒,淡淡一笑,“想念一词,又怎能尽述。”

  红桑注视他的目光中隐然有泪。

  冰殿之中甚是寒冷,小呆在她肩上缩成一团。红桑起身便要离开,却在门前停住了脚步:“白大哥,若是阿盈与我一样是丑八怪,你还会想着她、要她回来么?”

  白慕云一怔,笑道:“这算是什么问题?”他待要开个玩笑,却见红桑极为认真地看着自己,似将这句回答看得颇重。于是想了想方道:“我既然认定是她,她若美丽,那是天神厚我;她若是丑陋……”他顿了顿,一字字说出,“我自然依旧喜欢她,因为她是她,而非别人。”

  红桑点点头,忍着泪低语了一句便转身离开,话音几乎弱不可闻,却还是清晰地钻进白慕云的耳际。

  “——石头哥不会像你这般的。”

  红桑一路抹着眼泪回到曲洞。她心中一面羡慕白慕云对阿盈的深情,一面又想着自己的遭遇觉得酸楚无比。她本已对人生绝望之至,此时胸腔中一股热流涌上来,只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是可怜无用之人,那么能为别人的幸福出一份力也是好的。她伸手捉起金刀,狠狠心,闭眼在自己手腕上划开一道口子。血沿着手肘滑落,滴在石台上的一只碗里。

  “原来身上就好多疤痕,再添一道也没什么。”她自嘲地为自己打气,皱眉看着小呆。小呆蹿上石台,扒着碗边瞧瞧,不屑地转过身子。

  “还好还好,你只吃草,不喝血。我还当你要喝呢。”红桑胡乱将袖子缠起来,权充包扎,拿起碗将鲜血倒入刚酿成的新酒之中。一回身不防看见桂婆婆站在身后,吓得差点摔在地上。

  桂婆婆走上前,扯过红桑的胳膊,叹道:“这样伤口不会愈合的。”她拖着红桑走到一旁坐下,拿出干净布条,为她仔细包扎。

  红桑心中对桂婆婆极其忌惮,一时连大气也不敢出。却见桂婆婆目光悠悠看着自己,并未说什么训斥的话,这才渐渐放松下来。此刻见她在阳光下仔仔细细为自己敷药,不禁又想起自己刚来时伤得半死,她日夜守候在床前的情景,便暗暗叹了口气。

  桂婆婆笑道:“你又在想什么?”

  红桑鼓足勇气,问道:“你一辈子都关在这山里。不是很闷?”

  桂婆婆淡淡道:“我习惯了。”

  红桑胆子又放大了些,又问:“桂婆婆,你的脸是怎么伤的啊?”

  桂婆婆瞥她一眼,道:“我年少时家中开有酒坊。有个伙计与我相好,我爹娘也中意,只等着成亲。却不想一日酒坊之中起了一场大火,烧得父母与家都没了,我也伤成这样。然后那伙计便不要我了。”

  红桑不想桂婆婆会如此淡然说出这些伤心往事来,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桂婆婆却接着道:“女人活在世上,容貌便是第一。若是变了丑八怪,哪里还能嫁得出去?幸好我被老阁主收留,流觞阁便是我的家。阿盈是老阁主的女儿,也是我的主人,我自然要一辈子守着她。无论如何,我都要让她醒来。”

  红桑默然,又见桂婆婆越说越是沉重,便岔开话题道:“那个流夜醪的的蒸馏之法,我还不大懂……”

  “你不懂的我都会教给你。”桂婆婆的声音突然哽咽,苍老的手紧紧抓住红桑的胳膊,“红桑,虽然白公子不许你酿流夜醪,但我还是求你……我在乌桕洞中遇见你,便坚信这便是天神赐予的机缘。我这老病缠身的老婆子终于可以亲眼看见主人得到幸福……虽然做这个有极大的危险,但我等这一天已经好久,你千万莫要辜负我的期望。”

  见到一贯刚强的她居然要流泪,红桑慌忙道:“我知道,桂婆婆你别难过,我一定会好好做的。”说罢起身便去忙碌,不忍心看她哭。

  红桑心知自己所做的是件顶重要的事,于是分外用心。每天只睡一小会,便起身查看酒做得如何,一刻也不敢耽误。

  她与小呆默默守在静寂的曲洞之中,听见炉火上新酒微沸,酒坛中偶有发酵的气泡轻声破开。蒸腾的酒意伴着水汽在曲洞中氤氲而上,直冲阳光高照的洞顶。高天流云暗影飞纵,在四面石壁与满洞制酒器物上投下一掠而过的影子,翩如惊鸿。红桑一时恍惚起来,想起村里私塾先生讲的“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故事,自己是不是便如那误入仙窟的上古樵夫一般,正身处奇异之地而不自知?更或者,自己早已死了,此刻不过是一缕古墓之中的幽魂?

  若不是这样,为何自己竟似乎已忘记了从前种种,竟然在这里做起酿酒之事了?

  (七)丽火龙晰

  山中急雨骤来,雨滴摔在身上竟是生疼的,瞬息便打湿了衣服。

  石头急忙把身体朝石缝里躲去,却不想这光滑的石崖毫不存水,身边很快便有细细的水流一路流淌下去,触手处都是冰冷湿滑。石头紧紧攥住身边矮松的树枝,抬头看看昏黑的天色,又回头看看身后。

  脚下是万丈深渊。

  他壁虎一般贴在石崖上,只听四周风声已起。身下远远的地方,树林被狂风压得纷纷伏低树干,露出一片白花花的枝叶背面。

  “不知这样的大雨中,山顶会不会有烟气冒出来。”他皱眉看着头顶巍巍的石崖,眼睛上方流下雨水,他只是用手背一抹。

  三天前的午后,石头瞧见紫台顶上升起了一缕细细的云烟。他初时还以为是天上的白云,并未在意,可是转天午后,又看见同样的地方有相同的云烟。他此时已在紫台顶附近转了七八天,干粮都已吃完,该下山了,但是那缕烟让他留了下来。

  这座石崖本身便是一整块极大的巨石,石头好不容易攀着石缝里的岩松和藤蔓爬到中腰,却不想这大风雨袭来,令他上下不得。眼见石缝中流下的雨水越来越多,这里也无法存身,只能继续向上爬。

  他深吸一口气,用冰冷麻木的手指抓住高处的石角,奋力挺身,踩上一棵矮松的老根。闪电就在他身后劈入幽深的山谷,树木被击倒的声音穿越风雨钻进他的耳朵。雷声在头顶上炸起,风雨愈加大起来,仿佛天空中有个漆黑的湖泊,正倒悬于头顶向着地面灌水。

  还有最后的一段。石头在心中低语。他已经看见雨水淋漓之中,石崖的边缘。

  脚下突然一空。

  被水洗得光滑无比的石头没有任何可抓握之处,石头只觉得身子一沉,便向下落去。就在这时,雨幕里骤然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石头几乎要飞出腔子的心落了回去,心中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我还没有找到她,自然不会死!”

  白慕云一手抓住插入石缝的短剑,一手拉住了石头。他的面容在雨中模糊不清,哗哗雨声中,石头听见他说道:“你果然还没有放弃。”

  天地都浸在茫茫雨里,连风雷也收敛了声息。只有青灰的泼天大水无休无止。二人都被淋得透湿,却在雨幕下一时无言。雨水沿着石头的脸直淌下来,他呆望着白慕云,不敢说出心底徘徊的疑问。

  雨声轰鸣,白慕云大声道:“你跟我来!”

  石头跟着他在雨中跌跌撞撞走了片刻,便看见前方山崖上有一道狭窄的缝隙,隐在暴雨形成的水帘之后。走进缝隙,便觉得耳内一寂,雨声已被隔绝,这山洞内倒是安静干燥。

  白慕云燃起一支火把,跳跃的火光照得两侧石壁明暗不定。他看着石头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找到她,她却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你会怎样?”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什么,石头全身都在瑟瑟发抖。他屏住呼吸,半晌才道:“你见过她?”

  白慕云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石头牙齿打战,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数月来的不停寻找,他本是抱着极偏执的一个念头,觉得若是不去找她,就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若不是用忙碌来忘怀悲恸,只怕他早已委顿成一个废物。在他内心之中,其实……早已认为她死了。

  但白慕云为何要那样问?

  石头几乎不敢去想。他全身湿透,却觉得口干舌燥。半晌才嘶声说道:“无论如何,我要带她回家。”

  白慕云点点头,露出一丝笑意,目光却黯然下去。他转身带着石头走进山洞深处,沿着曲折回环的石缝,走向流觞阁。

  还未走到曲洞,便已先闻到极浓烈的酒香。白慕云不由一怔。这酒气与平时温和醇厚的气息不同,辛辣刺激,经过鼻翼竟有冲喷之势,仿佛面前的空气里都酒意蒸腾。白慕云快步走入曲洞,却听见水声喧哗,那露天的洞顶流下长长水帘,将半个曲洞都浸没在水中,而红桑和桂婆婆并不在这里。白慕云面色一沉,忙向流觞阁另一侧的冰殿走去。

  石头喃喃道:“好香的酒!这是什么地方?”

  白慕云并不回答,只是低声道:“她们已经开始了,快点跟着我!”

  火把光芒闪耀得眼睛生疼,石头深一脚浅一脚跟着白慕云冲向前方,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看见前面露出凛凛的白光。

  酒意愈加浓烈起来。

  冰殿中的琉璃棺前,立着一只巨大的玉甑,里面盛满了刚刚发酵的新酒。红桑皱眉道:“在这里生火烧酒,那岂不是冰都要化掉了?”

  桂婆婆并不回答。她点着了火折子,点燃了手中的一小把干枯的木燧草。淡蓝的火焰包裹着那束干草,毕剥作响。她走到红桑身边,一把抓过蹲在她肩上的小呆,将手中的火向它凑去。

  红桑大惊,失声道:“桂婆婆!”伸手便上前去抢。

  可小呆见了那团火并不惊怕躲闪,反而自己将身子扭向前去,伸长脖子,张嘴一口咬住了那燃烧的草,嘴巴嚼了几嚼,连火带草都吞下肚去。红桑惊呼一声,心中只当它定会被烧得皮焦肉烂,却见小呆伸长脖子打了个嗝,身上淡蓝的颜色渐渐隐去,一层微紫的光芒焕发出来。

  桂婆婆低声道:“《流觞酒经》最末一编的酒颂,你可还记得?”

  红桑点头道:“我当然记得。”

  “念来听听。”

  红桑想了想,便慢慢念道:“天垂酒星之耀,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清酒既载,马辛牡既备。以享以祀,以介景福……”

  小呆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张开嘴巴,猛地向那玉甑喷了口气。它身子长不盈尺,嘴巴一张倒是大得惊人。红桑并未见到有什么东西喷出,可那玉甑却如同镔铁一般被烧得微红,耳边只听沸腾之声骤然响起,正是玉甑里的酒被烧开了。

  红桑惊道:“小呆它好厉害……原来是用这个法子来烧流夜醪的……”

  小呆对红桑翻了翻眼睛,仿佛很是瞧不上她的大惊小怪,接着便一口一口对那玉甑吹起气来。眼见那酒沸腾不已,红桑不禁担心热量会融化周围的冰。可是看了半天,才发觉冰殿内依然寒冷彻骨,酒虽沸腾,却毫无一丝热气。玉甑中蒸腾凝结的酒气沿着甑边伸出的一只竹管,一滴一滴落在下面接着的玉盏之内。玉盏内渐渐积起流夜醪,澄清晶亮,盈盈如泪。

  一种极为神异的酒香在身边弥漫开来。

  桂婆婆看着红桑道:“孩子,酿造这流夜醪多亏了你。今日你帮我达成所愿,我真是万分感激。婆婆从前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不要怪婆婆。”

  红桑却几乎没有听清她的话。她早已被这酒气迷惑,合上眼睛,用鼻子去追寻那缥缈难寻的美妙气息。那酒韵令人如此愉快迷醉,红桑心中忍不住要舞蹈歌唱起来。双眼虽然紧紧闭着,却仿佛看见了十里山花烂漫,果香与稻香席卷,碧空下长风中都是蜜一般温润的酒意。

  红桑用力将这酒意吸进肺腑,双膝一软,慢慢倒在了地上。她并未看见就在这一刻,石头奋力推开沉重的殿门,冲进了冰殿。

  (八)猴儿酒

  冰殿、琉璃棺中的女子、面容丑陋的老妇、蒸汽升腾却毫无热量的巨大玉甑,石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的目光终于还是落在地上沉沉睡着的少女身上。那张在梦里时时出现的脸庞,虽然此时覆满伤疤。不再光洁美丽,但五官轮廓却早已深深嵌刻入心,他只是用目光抚摸,便知自己绝不会认错。

  他冲上前托起红桑,只见她双颊绯红,紧紧闭着眼睛,平静地一呼一吸,早已沉入薄暮中无尽的梦境,自己终是来晚了一步。

  “她怎么了?”石头眼中泪光灼然如火,让人不忍与他对视。

  桂婆婆仿佛没有听见石头的问题,却慢慢抬头看着白慕云,道:“你果然去找了她的家人来,我原先还当自己是多疑。想不到你居然会不盼望主人回来,薄情如此,真是令人齿冷。可怜主人一片痴情,竟都浪费在你身上!”

  白慕云默然不语。对桂婆婆的指责,他自觉无法辩驳。

  桂婆婆转身对石头冷笑道:“她只是醉倒了。等一阵子,她们便会一起回来。”

  石头不解,望着白慕云,再次问道:“她怎么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被鬼面猱伤了之后,被桂婆婆带到这里,学会酿造流夜醪的办法。现在她去幽冥之地,寻找阿盈的灵魂。”白慕云简单解释道。

  石头怒道:“你们为何要这样对她?”

  桂婆婆淡然道:“你不必生气,她是自愿的。况且,在酒力消退之前,她应该可以回来。你只消耐心等着便是。”

  “应该?”白慕云只觉得心中一震,她终究是可能回不来的。他并未对这个性格怪异的老仆发火,只是沉声道:“如果她回不来,你觉得阿盈可以接受你用一条无辜性命去换她的法子么?”

  桂婆婆傲然道:“主人接受与不接受,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若她不愿意,我也要等她醒来亲口告诉我。你薄情如此,不必在这里做出一副与主人是知己的模样,来对我指手画脚!”

  白慕云心中本就是纠结烦乱,这时竟被她说得无法反驳。他拿起玉盏,皱眉问道:“她喝了多少流夜醪?”

  “她的酒量很浅,我并未逼她喝,她只是闻见了酒香。”桂婆婆道。

  “那么她顶多有四五个时辰的时间,很快便会醒来。这么短的时间,她未必会找到阿盈。”

  桂婆婆冷冷笑道:“白公子,听你的意思竟还是担心主人回不来?那么你为何还带来这个小子,阻止红桑酿酒?”

  白慕云低头看着手中的玉盏,半晌才说道:“正因为我知道失去阿盈的滋味,我才不愿让他们也失去彼此。”

  桂婆婆面色黯然,不再说话。

  石头低头看着怀中的少女,她细密的睫毛紧紧合着。偶尔一颤,让人不禁推测她在那幽冥之梦中所见所遇。石头的一滴泪水落在她的伤痕上,轻轻滑落,他用袖子擦了一把眼睛,道:“我不能等。我要去找她回来。”

  他起身跳到玉甑边,也不知什么是流夜醪,伸手揭开甑盖,便要去喝。淡薄的酒气升起,先是一股甘醇如糖的粮食芬芳冲进鼻子,他还未回过神,便察觉又有一缕花果香气忽隐忽现。

  这气息冲上头顶,他突然呆住了,心中一道极恐怖的电光战栗着划过,令他记起了这个味道。这味道虽然隐约难辨,却清晰得刻骨铭心。就在数月之前,他还曾蜷坐在满是这种气息的幽暗山洞里,绝望得如同已经死了。

  这里掺了猴儿酒。

  他慢慢转过身体,看着桂婆婆。

  “这是乌桕洞里的猴儿酒。”他低声道,“你是如何取来的?”

  桂婆婆冷笑不语。

  石头泪光泛起,怒道:“你快说!”

  白慕云不解其意,问道:“怎么?”

  “千百年来紫台山民取猴儿酒,一直都是学猿猱啼鸣引它们出洞,从来不曾有过闪失!我一直在疑心那天为何会有鬼面猱留在洞中,除非有什么事激起了它们的疑心……”

  “你猜得不错。”桂婆婆冷然道,“正是我在你们之前取了猴儿酒,被它们发现了异常。流觞阁本就在山腹之中,与乌桕洞也可连通,红桑当时在洞内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

  石头愤怒至极,他上前一步对桂婆婆大声道:“你……你就看着她被鬼面猱所伤?”

  “不错,若不是这样,又怎么会有人帮我酿酒呢?”桂婆婆叹息道。

  白慕云也极为震惊,却一时说不出话。他本以为自己对阿盈是用情至深,却不想与桂婆婆的执著比起来,竟似乎不值一提。他想要谴责桂婆婆的冷酷阴险,却觉得根本无法开口。他本是性格爽朗之人,生平从未像这几日一般优柔寡断,果然涉及情事,铮铮铁骨也会化为纠结流丝。

  他低声道:“我来喝这流夜醪,去寻回她们。”

  石头上前道:“还有我!”

  桂婆婆后退一步,手按着心口靠在琉璃棺上,仿佛已经筋疲力尽。她脸色甚是难看,惨然笑道:“你们两个大男人,喝现在的这一点酒怎么够?除非你们肯等。丽火龙蜥会一直将这玉甑里的酒烧干,那时才会有足够的流夜醪。”

  小呆尽职地趴在玉甑下吹气,丝毫没有疲惫力竭之感。它偶尔抬头看着一旁醉倒的红桑,眨眨眼,又低头吹起来。那清澈晶亮如宝石般的酒滴,缓慢如更漏,一声声敲击在三人的心上。

  冰殿之中本就是寒冷彻骨,等待的时刻又如此煎熬,石头简直坐立不安,他仔细看着红桑的脸。生怕她会突然停止呼吸。

  玉盏里的酒渐渐多了起来。

  白慕云拿来酒杯,将玉盏中的流夜醪倒了两杯,然后看着石头。他自嘲地笑道:“想不到你我对饮的机会,除了那一晚,竟然还有今日。”

  石头向他笑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一线热辣的火线从喉咙笔直烧向内脏,烫得石头几乎要惊呼出声。这烧灼的感觉尖锐无比,让石头一时以为自己会被这酒从身体内切成两半。

  但是就在流夜醪落入腹中的下一瞬间,一股极浓烈的馥郁酒气升腾而起,先是在他血液中呼啸奔流,接着便从体内喷发至外,将他紧紧裹住,像是一团托住了灵魂的云雾。

  石头踉跄后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九)永寂之地

  绵密无尽的酣醉包围了红桑,她只觉得自己身体都被那细腻悠长的酒意充满,四肢百骸都化为脉脉余韵流淌而去,自己的灵魂却在流夜醪的芳香之中缓缓下沉,下沉,一直浸入最深沉黑暗、最温暖舒适的混沌,所有感觉都被放空,再也不愿醒来。

  但她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红桑站在薄暮的门口,眼前是无尽的虚空。在黑暗里抬头仰望,该是天空的高处银波荡漾,粼粼水面深不见底,而低下头,却看见迢迢河汉在脚下延伸,星涛翻卷,细碎的琼玉闪烁不已。四周一片安静,连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也没有。这里果然是永寂之地。

  方才的醉意已经了然无踪,头脑从未有过的清明。她慢慢向前走了一步,踏乱的几颗星微微颤动,在她的脚下游离。红桑记起了自己的使命,向四面看去,目力所及之处,尽是无休无止的水面和星河。她心中不禁有些焦躁,桂婆婆说几个时辰后酒力便会衰退,自己必须抓紧这一点时间。

  她大踏步向前跑去,脚下七彩星云泛起光芒流转的漩涡。可是无论她向哪个方向奔跑寻找,却还是见不到任何灵魂的踪影。

  正慌张无措,却突然觉得眼角有极耀眼的光线闪烁。红桑忙回头看去,还未站稳身形,便觉得眼前一亮。一轮巨大的太阳自头顶破水而出。沉沉落向水面与星河的交界。硕大的金红色日轮撕扯着火焰,覆盖了大半个天际。白昼突然而至,日光飞速掠过脚下暗蓝的星空。日光所至处,红桑眼见那无数星辰如火花一爆,纷纷绽开巨大的花瓣,向上拔节伸展起来。

  星辰之花如潮水漫卷,烈火烹油一般在平原上泛滥开去,红桑满眼都是陡然展开的绚烂花海。愣怔之间,身边的花树已然高过人头,满树芳菲,落英飘落。

  在那花茎顶端薄纱般飘浮的花瓣之中,红桑看见了一张甜睡的人脸。

  她早已为眼前的奇景热泪盈眶,此时见到这已化为花树的灵魂,更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她走上前,伸手轻轻碰触花树,希望那灵魂可以睁开眼睛,或开口与自己说话。但是无论她怎样摇晃,那张脸还是毫无反应。

  红桑在花树的森林里奔跑起来。

  在万千灵魂的花树中,寻找那唯一的一株。她只有一点时间,却要面对一整个花海的灵魂。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株一株地看过去,从这一边跑到那一边。红桑觉得自己的脚开始痛起来,眼睛也似乎花了,看不清这么多纷繁的脸孔与花树。这个世界中所有的灵魂都在沉睡,唯有她奔波不休,这让她觉得隐隐的委屈。她一边抽泣一边拖着脚向前走,已是累得筋疲力尽了。

  太阳渐渐向远方沉下去。红桑看着花树枝叶渐渐拉长的阴影,心中不禁一阵发冷。这幽冥之地位于薄暮,日出日落自然与人世间是一样的。此时太阳已渐渐落下,正是一个白昼结束,自己已经在这里呆了四五个时辰,大概就要酒醒了。

  红桑你真是没用。

  她绝望地骂着自己,蹒跚向前四处打量,眼中已经感觉到远方黑暗袭来,耳朵里也似乎在这茫茫永寂中听见了花树闭合缩成星辰的一片哗然声响。

  正焦急不已。那株紫色的树,就在此时映入了红桑的眼中。

  只是一瞥,红桑便知道自己绝不会错。那是紫台山因之得名的紫荆,春夏之际怒放如烈焰,亦带着紫台山流觞阁才有的佳酿醇香。红桑冲上前去,拼命摇晃着粗大的树干,大声叫道:“阿盈姐姐!你醒醒!”

  她清脆的声音在死寂中激起阵阵海涛般的回响,却并未唤醒阿盈。她轻轻合着眼睛,嘴角含笑,与她在琉璃棺中的样子别无二致,依旧不肯醒来。

  日光越来越暗。

  头顶的水面已经映出了远处黑暗里的璀璨星光。红桑焦急万分,抬步上前用力推树,却不想这一步竟然无法迈出。

  红桑微微一怔,灵魂之中传来的异动,立即让她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她缓缓低头,看见身边虚空之中生出了细小的绿色藤蔓,牢牢缚住自己的双腿,沿着身体向上蜿蜒伸展。身体内的意识缓缓向下流逝,作为一个人类的全部生机已然转化成永居于此的最原始欲望。

  她的灵魂正在此处向下扎根。

  红桑呜咽着用力抬腿,双脚却如同粘住了一般毫无办法,腿也在渐渐失去知觉。

  她拼命挣扎了半晌,仰头看着阿盈安详的脸,擦了擦眼泪。算了,就在这里也不错。变成一颗星,一朵花,总比一个丑八怪被人遗忘,孤零零地呆在黑暗的山肚子里面要强得多。只是可惜自己没有帮白大哥和桂婆婆完成愿望,下次他们要找个机灵些的女孩子了。

  红桑不再抗拒向下扎根的渴望,反而将灵魂的触须用力伸展下去,她弯下腰看着自己的小腿,心中还有些纳闷为何不像是树干。

  就在这时,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了她。

  “红桑。”他低沉的呼唤穿进耳朵,炽烈灼热,流夜醪也未曾醉人如此。

  红桑几乎窒息,却还是颤抖着用力转身,瞪眼看着她本以为永生不再有机会面对的少年。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地,红桑一点也没有想过去问。她只有满腹委屈不知该如何对他发泄。

  “我变丑了。”她哭道。

  “我知道啊,我不在乎。”

  红桑沉默了片刻。

  “那你快点帮我出来!”

  她拼命大哭,用力扭动身体,全部的意识都在抵制着灵魂向下扎根的念头。求生的渴望在她心底尖叫,她的嗓门也一点不肯放低。红桑死死抱住石头的肩膀,随着石头用力拉她而向上挺身,懊丧地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像那美丽的花树,反而像是村头田地里的笨萝卜。

  身体骤然一轻,她被石头抱离了地面,稳稳托在手臂里。红桑脸上涕泪横流,哭道:“你既然不在乎,为什么不早说?”

  你呆在流觞阁里,让我怎么对你说?石头无奈地在心中反问,却微笑着没有开口。只要她依旧如从前一般对自己胡闹,他便知道已经寻回了她。

  “她酒力已过,你快点带她离开。”白慕云的声音在红桑身后响起,红桑转头。惊叫道:“白大哥!”

  石头点点头,不愿再耽搁下去,扶着红桑便要离开。红桑回头大声道:“我叫不醒阿盈!若是……若是你也叫不醒,千万不要……”

  白慕云点头微笑,转头去看花蕊之中阿盈的脸庞。红桑在薄暮之中看见的最后一眼,便是白慕云清瘦的背影,和他面前那株刹那间便会化为星辰的花树。她闭上双眼,暗自祈祷阿盈会睁开眼睛,目光脉脉如水,对着恋人嫣然一笑。

  (十)重逢

  小呆跳到红桑的肩上,伸头看着她的脸。

  她睡得那么沉,还是不肯醒来,于是小呆慢慢后退一步,不怀好意地转动着滚圆的眼睛。它微微蜷起了尾巴……

  “啊——”红桑惨叫着睁开眼睛,“小呆!你又尿在我身上!”小呆飞快滑下红桑的身体,转眼便溜到时琉璃棺后躲了起来。

  红桑翻身爬起,按着钝痛的脑门,皱眉看着眼前的一切。

  冰殿里一片静寂,玉甑静静放在地上,只有那引流的竹管,还兀自向下落着酒滴。白大哥醉倒在地上,而在琉璃棺旁,桂婆婆颓然坐着,面色青白,嘴唇发紫,怔怔地看着阿盈。

  应该还有一个人的。红桑抓着头暗想,方才我并不是做梦吧。她心中惴惴,慢慢过转身,恰好对上石头沉静的眼睛。

  红桑心里甚是喜悦,想要对他说话,却一时不知说什么。正发着愣,便听桂婆婆哑声问道:“如何?”

  她的声音嘶哑无力,红桑一听便知不对。她起身走到桂婆婆身边蹲下,问道:“桂婆婆,你的心痛病又犯了么?”

  桂婆婆艰难喘息,连抬头看红桑一眼的力气也没有,拼尽全力又问了一句:“如——何?”

  红桑这才明白她在问阿盈的灵魂。她缓缓摇头,低声道:“我见到她了,却无法让她回来,那里的灵魂都已牢牢生根……对不起,桂婆婆。”

  桂婆婆闻言全身一颤,用力向阿盈伸出手去,那手伸到半空,却颓然垂下。她倒在琉璃棺旁没有了声息。

  红桑大惊失色,摇着桂婆婆叫道:“桂婆婆!你怎么了?你说话啊!你不是要亲眼看着你的主人醒来的么?”她又转头对石头哭道,“怎么办?”

  石头心中仍旧不肯原谅桂婆婆对红桑所作所为,漠然说道:“这样对她也许是好事。”

  “怎么会是好事?她对我很好的……可怜的桂婆婆,她早已病得撑不住了,还一直拼死等在这里……”

  石头看着红桑抽动的肩膀,想要告诉她猴儿酒的事情,可见她如此伤心,还是决定缄口不言。他不愿让红桑再伤心失望一次。

  二人默默坐在一起,也不知该做什么。红桑怔怔说道:“石头哥,你也瞧见了,那些薄暮中的灵魂是叫不回来的。他们已经生根扎在那里了。”

  石头“嗯”了一声。

  “那么白大哥一定也是傻傻守着那棵树,等到酒力耗尽。他一定会选择留在阿盈身边,不会回来了。”

  石头点头道:“我们守在这里等白大哥。如果他真的……不回来,我们再离开。”

  红桑却突然站起身,大声道:“不!”

  石头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着她,问:“怎么?”

  “白大哥其实已经明白了逝者已矣的道理,只是太过情深不肯放手。我要帮他结束这些。”

  红桑说完便跑出了冰殿,很快又转回来,手中却拿着一块大青石。她站在琉璃棺之前低低说道:“阿盈姐姐,得罪了。”说罢举起大青石头便用力向琉璃棺砸去。

  石头一愣,便听“哗啦”一声,棺盖片片尽碎,灿然如星散落。小呆从藏身处跳出来,爬上红桑的肩膀,一动不动地瞧着这一幕,似乎也有些伤感。

  红桑目光闪闪,看着石头说道:“我们去把她和桂婆婆葬了罢。”

  暴雨早已停歇,流觞阁外是如洗碧空。二人在紫台顶山腰的紫荆林中挖了两个墓穴,把阿盈和桂婆婆葬在了一起。雨后的泥土芬芳无比,掩埋了长眠不醒的主仆二人。红桑和石头站在紫荆林下,清凉山风吹过,流觞阁酒香渐渐淡去。

  红桑低声叹道:“这才是真正的安息了。”

  石头抓住红桑的手,紧紧握住。红桑转头瞧着他,撇撇嘴又要哭。

  石头叹气道:“不许哭!”

  红桑便听话地只抽噎了一声,然后靠在他怀里。她扯着石头的衣袖低声问道:“我这么丑,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石头哼了一声,笑道:“这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白慕云静静地坐着,看着身下壮丽无比的星河。虽然那星星浩如烟海,但是他还是一直盯着那唯一的一颗。他生怕自己一眨眼睛,那颗星会混杂在群星之中,再也找不到踪迹。

  他伸手去摸,那颗星却游离着躲开了他的手指,仿佛是在回避。

  自己终究无法带她回去。

  这幽冥之地的漫漫长夜,并不比澹都那些思念她的夜晚更长。他不知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只是恍然看见破晓之时头顶水面荡漾,太阳的金光投进黑暗,点燃了整个幽冥世界的花海。

  已经在这里呆了整整一夜,如果酒力消退,那么就将永远留在她身边。白慕云仰头看着她沉睡的脸庞,心里暗想,就这样永远陪着她也是极好极好的。也许就在下一个瞬间,自己的灵魂便会扎根于此,成为这万千花树的一株,静静与她守在一起,一同朝生暮死,世世轮回。

  这是完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结局。

  白慕云伸手去抚摸她的脸庞,恰在这一刻,他看见阿盈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澄澈的眸子透过二十年岁月与他相对,缥缈的笑容像是转瞬即逝的朝露。她慢慢从花瓣之中挣脱出来,先是脸庞,接着是修长的脖颈,然后伸出了手臂。她环住白慕云的脖子,透明的手指慢慢划过他的脸,那并不存在的触感让他热泪盈眶。

  那惊鸿一瞥带来的怦然心动、那紫荆花影下青涩的年少情怀、那缭绕着醇酒香气的欢笑与歌唱、那嵌刻于肌骨之内,经历无数摧折消磨却愈加清晰的思念与哀伤。这对视的一眼停顿了时光,倾诉尽所有的情愫,让两个灵魂彼此照彻。通透如水,契合如一。

  她微笑着向上飞升而起,身后拖着长长的流转星芒。他伸手去抓她的手,却只是抓住了虚空。白慕云仰头看着她最后的身影越来越远,一直没入高而无际的银色水面,最后的光芒一闪,了然无踪。

  曾束缚她的花树芳菲委地,湮灭为飘散的紫色细雨。

  白慕云在冰殿里悠然醒来,面前的琉璃棺空空荡荡——她终于有了该去的归处。

  白慕云淡然一笑,起身。

  玉盏跌落在地,余下的几滴流夜醪尚自晶莹,只是再也不会有人来品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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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B+15 2015-01-06

≮  参与奖励  奇闻怪谈欢迎您 ≯

梁生丶

ZxID:28250917

等级: 元老

举报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15-01-06 0
真长的啊~
猴岛全是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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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15-01-06 0
这够看一晚上的了

际遇之神

惩罚

看见邪恶图,鼻血不止去医院,花费DB5

注定孤独终老-

ZxID:55555551

等级: 禁止发言

举报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15-01-06 0
好长啊,
尕丶鑫

ZxID:26667095

等级: 禁止发言
举报 只看该作者 4楼  发表于: 2015-01-06 0
非常的有情感

际遇之神

奖励

发现、检举斑竹工作时间泡MM,管理给予5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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