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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介,我现在该怎么办?” “在这里等我回来。我想会花一点时间,可以吗?”
“好吧。” 结束对话之后,我从轻型汽车驾驶座旁的座位下了车。
我穿过停车场,走在大学的校园里。对身为高中生的我来说,穿越大学校园是一种很让我紧张的行为。研究室所在的白色建筑物位于校园的一隅。我搭电梯上到三楼,走向研究室。一到门前,便敲了敲门。 “请进。”
室内传来的声音便是我要找的人。虽然省去我找人的时间,但是一想到待会儿非谈不可的内容,就让我意志消沉。 我打开门走进研究室。那个人正打开笔记型电脑,一看到我,便面露微笑说了声“你好”。
我看了看室内,确定没有旁人在场。能够一对一私下谈是最好不过了。他请我坐上一张办公椅,于是我便坐了下来。 他一边帮我泡咖啡,一边问我今天为什么会来。
“我有事要和你谈谈。” 我说道。那个人露出了讶异的眼神,或许是因为我的声音太过紧张,而变得有点奇怪吧?他似乎觉得我很可疑。
那个人问,非现在谈不可吗?因为他好像得立刻到教授那边去。 “可是,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立刻切入正题:“请你听我说。鸣海玛莉亚小姐的死因不是自杀!而且我也知道是谁下的手……” 我一说完,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他的双眼。
我记得非常清楚,九月十七日。那个夏天快要结束的夜晚。那天傍晚,我发现佐藤在棒球社的活动室里哭着。 他是小我一岁的学弟,我们毕业于同一所国中。我在极难为情的状况中脱下制服时,他慢慢地站起来说:“铃木学长。今天晚上去放烟火吧?”
我同意了,先回家一趟,等到晚上八点再前往大原陆桥。 大原陆桥位于只能看到水田和堤防的偏僻地方。JR的线路贯穿整座城市,陆桥从这座山丘横跨到另一座山丘。大原陆桥旁有一片空地,在那边放烟火最适合不过了。
在陆桥上和佐藤会合之后,我打行动电话怨把姊姊叫来。看现在这时问姊姊应该刚下班、正州着轻型汽车驶在回家的路上。 “姊姊也来一起放烟火吧!”
但当我正准备把地点告诉她时,姊姊却态度强烈地拒绝了我,还把电话给挂了。夜里到大原陆桥去,对姊姊来说可能是非常愚蠢的。原因可能就是几年前有个年轻人从那儿跳铁轨自杀吧? 自杀的年轻人被高速通过的电车辗成一条条地四处飞散。大原陆桥四周没有民房,也没什么车辆往来,所以这确实是一个没有人会前来劝阻的最佳死亡场所。之后因为传出闹鬼的传闻,因此入夜后就没人敢靠近这一带。
可是事后想想,姊姊不愿意来放烟火是个正确的判断,因为佐藤带来的烟火全因受潮而没办法点着。我跟佐藤死了心,便并肩坐在大原陆桥上,两腿悬空地抬头望着天空。天上乌云密布,完全看不到星星和月亮,四周一片漆黑。因为来往的车辆不多,所以我们俩坐在陆桥上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个从这里跳下去的人,死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看了约一个小时的星星后,佐藤喃喃说道。四周没有街灯,所以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学长,那件事不是我干的。可是老师说因为那家伙很有前途,所以就干脆由我来顶罪……”
“大家都知道。” “是吗……”
他的声音就仿佛在说,那就更让人无法接受了。 棒球社活动室因为有人抽烟而引起骚动,最后把罪过归咎到佐藤身上。与其找其他人预罪,不如找曾是不良少年的佐藤,看来较有说服力,而且也不会毁了棒球社的名声。因此老师嫁祸给佐藤,以保护前途看好的二年级王牌选手。
“学长,我原本是那么喜欢老师的……”他痛苦地呻吟道。 我无言以对,交抱着双臂,背对着他躺了下来。我不想再听他说什么了。闭上眼睛,十年前的自己就会掠过脑海。佐藤的呻吟声,听起来和妈失踪时我对姊姊哭诉的声音好像。
“学长,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我想那是最好的方法。”我把脸颊贴在陆桥冰冷的地面上回答。
不相信人也是我最擅长的技巧。远在他还没有发现这个最有效的策略之前,我心中的外交官就已经一直大力鼓吹不信任人的政策了。 在黑暗中,感觉到佐藤站了起来。
“要回去了吗?”我起身问他。 远远地可以看到铁轨上逐渐接近的灯光。大原陆桥的四周只有辽阔的水田,因此就算距离电车还有一段距离,也一样可以看得见。佐藤站在扶手旁,凝视着光点。
从车窗透出来的灯光连成一串,让电车看起来宛如一串在黑暗中移动的夜光数珠,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从我跟他的脚底下穿过。电车车窗里的灯光在陆桥下忽隐忽现,在黑暗中将佐藤的脸映得时暗时明。 佐藤这个学弟和鸣海玛莉亚之间并没有任何关连。若要勉强扯上关系,那就是当时通过的电车在约一分钟后,将鸣海玛莉亚的身体辗成无数的碎片。
1 “玛莉亚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姊姊紧紧握着手机和饭勺喃哺说道。
“那个孩子只要一站起来。或者只是打个喷嚏,四周人的视线就一定会集中到她身上。不只是男生,连女生和老师也都会回头看她。” “这是国中时的事吧?”
“嗯,因为升上高中之后,我们就没在一起了。”姊姊这么说道,那对失去血色的双唇还颤抖着。 我回到家时,姊姊才刚从朋友那儿听到呜海玛莉亚的死讯。接着我便从心情激动的姊姊口中,得知了她死亡的消息。
“我很平静,恭介。” 姊姊可能是在打算做晚饭时接到电话的吧?她紧握着杓子和手机说道,打算前往呜海玛利亚死亡的等等力陆桥。
“姊姊现在最好别去!”我向正在玄关准备穿鞋的姊姊说道。 “刚刚我在回家的途中也看到了……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呜海……”
我想起自己目睹的光景,觉得绝对不能让姊姊靠近那个地方,而且就算去了。她也帮不上任何忙。姊姊听从了我的劝告,回到厨房去。我企图从坐在椅子上的姊姊手中拿过饭勺,但是她迟迟不肯放手,仿佛那支饭勺就黏在她手上似的。 在我知道呜海死亡的消息之后一个小时,多少平静了一些的姊姊闲始谈起她的过往。
“我们在课堂上时,总会跟感情比较好的同学形成一个小圈圈。教室里不都会有派系一类的小圈子吗?但是她并不属于任何圈子。并不是大家都无视于她的存在,只是她就像一颗浮石,同样地在每个圈子之问游移,像个在每张桌子都会短暂驻足的宴会主人。她总是来来往往于同学所形成的小圈圈之间。如果听到有人聊起她感兴趣的话题,她就会停下来,但若是引不起她的兴趣,她就会继续移动。总之,你可以说她属于所有的圈子,也可以说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圈子。这种事我做不来,因此总觉得老是跟朋友固定栖身于一个地方的自己,简直就像一块笨重的石颠。相较之下,她就像在石块的空隙之间流动的液体。” 根据姊姊的说法,每个圈子都期盼鸣海玛莉亚能加入他们的话题。因此,当她加入某个圈子时,大家就会紧张得没办法好好说话。
“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只要她一出声,大家就会闭上嘴巴,侧耳倾听她说些什么。因为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所以她经常会找我讲话。拜此之赐,大家总是很羡慕我。”
我挖掘着关于呜海玛莉亚的记忆。关于她的最古老记忆是小学时的事。因为我们两家距离很近,每次放学,我们都会一起回家。鸣海玛莉亚会走在前头,我跟姊姊则跟在她后头走着。 有一次随路队放学时,鸣海玛莉亚指着河川,示意要大家一起走进河里。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个玩笑,可是一个一年级的孩子却真的走进了河里去。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的表情——他脸上完全看不到任何不安和恐惧。那孩子听从呜海玛莉亚的话而走向河中心,不久之后就整个人被水淹没只剩下一颗头露在水面上。
还好姊姊在紧要关头跑上前去救起了他,要是再晚一步,只怕他早就没命了吧?呜海玛莉亚脸上没有任何特别的表情,只是定定地望着全身湿透、从河里走上岸的孩子和姊姊。那是我读一年级,姊姊跟呜海玛莉亚读六年级那年的事。 我从厨房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冰箱。
“啊,恭介。” 传来呜海玛莉亚死讯的手机在一小时之后,终于从姊姊手中获得解放,被放到桌上去了。
“干嘛?”我打开冰箱,拿出麦茶反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提醒你,牛奶已经过期了,最好别喝。如果是麦茶就无所谓。”姊姊将勺子抵在嘴边小声说道。
她脸上带着一股浓浓的悲伤,但我想她应该不会再从家里飞奔而出了吧?我离开厨房,钻进自己位于一楼的房问。我整个人倒在床上,并把枕头压在嘴巴上,发出在姊姊面前强忍住的惨叫。 九月二十日的傍晚,社团活动结束之后,我走出校门,在走向车站的路上遇到了佐藤。他被踢出社团后,在学校里根本没什么机会见到他,所以这是我们在呜海玛莉亚死亡的十七日晚上之后的首度交谈。
“……这么说来,那位死者是铃木学长的朋友啰?”抓着电车吊环的佐藤摆荡着身体喃喃说道。 虽然有空位,但是我们宁愿站着,透过车窗眺望窗外的景色。只见一片片宛如绿色地毯的水田在眼前无止尽地扩散着。
“我没跟她说过话,她是我姊的朋友。” “但是总是见过面吧?”
“是啊,不过只有念小学的时候。” 电车因为驶过规律的车轨接缝而发出声响。一听到那个声音,让我不禁涌起一股浓浓的睡意。那声音蕴藏着一种宛如母亲摇晃摇篮般的安稳。我觉得就夺走鸣海玛莉亚生命的电车而言,这声音未免太温和了。
有那么一瞬间,车窗外整个变暗,然后又倏地明亮起来。大概是经过大原陆桥了吧? “就快到了……”佐藤紧张地说道。
我把视线望向电车前头。从车厢连结处的通道朝电车内看去,相连的车体个别晃动着,让人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条蠕动的肠子里。 距离我们之前打算放烟火的大原陆桥十几公里处的住宅区里,还有一座等等力陆桥。如果把水田比喻为大海,那么大原陆桥就位于海的中央,而等等力陆桥则矗立在一座海岛上。这两座陆桥都是宽敞得足以让车子通行的坚固陆桥。
电车宛如一根又细又长的针,穿过针孔般的等等力陆桥下。此时窗外倏地变暗,然后又再度亮了起来。在那一刹那间,我就站在鸣海玛莉亚丧命的地点。我的鞋底下有电车的地板,地板底下有车轮,而车轮底下则有铺着铁轨的地面。她就在那边被辗得体无完肤。 等等力陆桥的扶手只有下半身那么高,因此要越过那道扶手栏杆往下跳一定很简单。听说她的鞋子和遗书就留在等等力陆桥上。市内两座陆桥因为呜海玛莉亚的死,这下全都成了曾经死过人的地方。我抓着吊环,想起她丧命的那天晚上。
从半夜直到第二天早上,人们火速进行捡拾她的遗体的作业。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们在铁轨上来回穿梭。等等力陆桥附近两侧张起了高高的铁丝网,禁止人们进入铁轨。我隔着铁丝网看着他们进行作业,结果站在附近的警察劝我们赶快回家。 “没想到竟然是自己认识的人……”
“嗯。……” 窗外的民房和住办两用大楼快速地飞掠而过。等等力陆桥附近感觉比较繁荣,有很多便利商店和柏青哥店。这些商店全都背对着铁路沿线的铁丝网,栉比鳞次地排列着。
到今早为止,原本都还是纯白色的录影带出租店的墙面,二楼有一半已被改刷上蓝色的油漆,剩下的部分可能明天也会刷好吧。听说铁路沿线的这些建筑物上,都溅满了呜海玛莉亚的血迹。现在如果仔细检查墙壁和屋顶。或许还能找到她的血迹也说不定。 我位于铁路旁边的家在此时掠过窗外。之后不到一分钟,电车开始放慢速度。待车子一停。我便跟佐藤道声再见,下了车。
我走出出口,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在铁路沿线的路上。途中立着几根生了诱的道路标帜,上了锁的脚踏车不知道放了几个月了。将铁路和道路分隔闲来的铁丝网影子,在夕阳的映照下仿佛被印刷在路面上似的。那道影子就像一片片的蛇鳞,让这条笔直的道路看来宛如一条蛇。 我经常在回家路上和呜海玛莉亚擦身而过。距离我家步行不远处有一所理工大学,她总是从她家徒步到那所大学上课。从车站走回家里的我,跟从大学走回家里的她,每天都可能在路上的某个地方碰头。
鸣海玛莉亚可能没有发现经常和她擦身而过的我,就是她的朋友铃木响的弟弟。念小学时我们经常在放学后一起回家、一起嬉戏,但是过了几年,我的长相应该已经有所改变了。 一年前的夏天。我还在念高一,那是我初次和她在路上擦身而过,当时我立刻就发现她是呜海玛莉亚。她蹲在铁丝网的旁边,抚摸着一只白色的野猫。那只白猫出了名的怕人,但是当呜海玛莉亚纤细的手指搔着它的脖子时,它总是很舒服地眯起眼睛。我默不作声地打她背后走过。走了一阵子之后再回头一看,她已经不见身影。仿佛整个人都消失在空气中。只有白猫还坐在路边,抬头望着她消失后的空气。
在她从大学回家的路上。只要看到那只猫就一定会跟它讲话。这一年来,我亲眼目睹了那种场景好几次了。只要在我家旁边看到那只白猫,我就会想起呜海玛莉亚,也会不由自主地拿东西喂它。 回到家门前,正准备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时,我发现玄关门是开着的。走进屋内,玄关处摆着姊姊的鞋子,我知道姊姊可能已经下班回来了。
“恭介,别急着换衣服。你穿制服去就可以了。” 我到厨房去喝口水,看到身穿丧服的姊姊走了过来。
“妳今天回来得真早。” “嗯。”
姊姊缓缓地在椅子上坐下。 “今天要帮她守灵……”
姊姊的脸色和声音都像染了病般地无精打采,细瘦的身驱整个瘫倒在椅子上 “恭介,你也要一起去哦。”
“嗯。”我边回答,边将杯子里的水倒进水槽里。 我穿着制服,跟姊姊一起走路到呜海玛莉亚家去。太阳已西下,四周一片阴暗。
这是我在小学时代和姊姊到她家玩之后首度进入她家。当时姊姊不管到什么地方都会带着我,因为爸上班时是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的。妈离家出走后,爸也没有再婚。我跟姊姊都很爱爸,但是两年前他因为交通事故而过世了。当他穿越马路时,被一辆闯红灯的车子给辗死了。这是爸死后,我们首次哀悼某个人的死亡。 呜海玛莉亚的家是一楝很雄伟的独楝房子不过当我走进好久不曾进去过的房子之后,觉得天花板好像比记忆中的矮了一点,我们跟许多穿着丧服的人们擦身而过、向呜海玛莉亚的双亲致意。装着她的棺木就放在和室里。
坐到棺木前面时,我莫名地产生一种不舒服感。 呜海玛莉亚就放在这个箱子里吗?
我心中产生这样的疑问。我给提出这个疑问的自己投了一张赞成票。我没办法看到棺木里面,无扶确认里面的她是什么状态。 三天前的夜里,隔着铁丝网看到铁轨时,完全看不出她原来的模样。很难想像散落一地的她是怎么被装进眼前这只小箱子里的。尸块有没有捡齐呢?会不会有哪些部分没捡回来?这问题在我脑海里萦绕,但可不能向她伤心欲绝的父母问这种问题。
“铃木小姐?” 离开鸣海家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叫住了我们。我跟姊姊不约而同地回头望去,看到三个身穿丧服的人从漆黑的路上走了过来,共有两男一女,这些人我不认识,不过姊姊似乎认识他们。
这三个人的脸色都很苍白,其中一个男人的脸色难看得好像就快死了一样。姊姊一脸沉痛地走近他,对他讲了一些话。我直觉地相信,包括姊姊在内的这四个人是经常跟呜海玛莉亚一起行动的朋友。 “我先回去了。”说完我便准备离开姊姊一伙人。
姊姊制止了我。企图把我介绍给他们。但是我毅然拒绝,便先行回家了。我坐在起居室里看着电视。后来姊姊回来了。原以为她进了自己的房间,没想到她换个衣服又出门了。大概是跟守灵时遇见的朋友一起去吃东西吧。 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开始念书。念完书时,已经接近最后一班电车的时间,但是姊姊还没有回来。我从窗户望着后院,那是一个只有几裸树和杂草的小小空间。可以看到对面那仿佛沿着铁路张起的银色铁丝网。
她死亡的等等力陆桥距离我家只有一公里。陆桥旁边的铁轨被染红了,听说热气让鲜血蒸发成烟。但是她的血并没有飞溅到我们家附近。身穿工作服捡拾呜海玛莉亚尸块的人们也没有到这里来、 后院的树叶晃动着,凉爽的风吹进了起居室。我侧耳倾听着涟漪似的树叶摩擦声,突然间,我听到了猫叫声。
和呜海玛莉亚非常亲密的白猫来到我们家的院子里。每次看到它,我都会喂它吃东西,所以它时而会出现在我家的后院里。白猫宛如一条蛇,扭动着纤细的身丛,穿过草丛进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那只白猫就像呜海玛莉亚的孩子一样。白猫在得到她的疼惜时也会露出仿佛和母亲共处时的安适表情。我本以为它会为她的死感到悲伤,然而白猫却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依然活得好好的。 望着这只猫浮现在黑暗中的脸,我想起姊姊曾提及一个关于呜海玛莉亚的回忆。某个夏天早,当姊姊醒来望向外头时,看到起居室的窗边放着一个大西瓜。西瓜上头还贴着一个信封,姊姊拿起信封一看,才发现那是鸣海玛莉亚所留下来的信。这是姊姊念国中时和呜海玛莉亚吵架后隔天所发生的事情。信的内容似乎是要求重修旧好。
我在很久之后才从姊姊那里驰说了这件事。原本我不知道曾发生过这件事,不过回想起来,我记得以前家里都不吃西瓜的,偏偏某一天餐桌上却出现了西瓜,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从起居室的窗户可以通到后院去。我穿上拖鞋走向这只白猫。我踩在草地上。白猫也没有想逃的样子,只是瞪大了眼睛抬头望着我。据我所知,这只难以亲近白猫只会对她跟我露出亲切的表情。
窗内亮着灯的电车正驶过铁路。因为轰近车站了,因此速度放慢了下来。相连的窗内灯光从铁丝网对面照射过来,照得这只猫两眼闪闪发光。猫的眼球是湿润的,看似正闪着金光。 我经常想像着国中时代的鸣海玛莉亚夜里抱着西瓜来到我家的情形。她是一放下那个大束西就立刻溜之大吉吗?我并没有看到当时的情景,然而她的身影却总是无法从我的脑海里消失。仿佛某种诅咒,这两年来她一直盘据在我心头。
对自己重要的人总是会从眼前消失。我俯视着白猫这么想着。我的脸颊上再度感觉到没理会佐藤所说的话,躺在大原陆桥上时的冰冷触感。呜海玛莉亚为什么要自杀?我连她寻死的动机都不知道。 在电车的灯光当中,白猫垂下了眼睛。它吐出鲜红如血的舌头,舔着一个落在它前脚边的东西。那只白猫常会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东西带到后院来给我看,不知道它今天又带来了什么东西;我随即蹲下来往这只猫的脚边察看。随着闪烁的灯光,我听到喀咚喀咚的电车声。猫以鲜红的舌头小心翼翼地舔着的,是一个细长的白色棒状物体。在我发现那是一支手指头的瞬间,电车已经驶过,后院迅速回复一片漆黑。
隔天是九月二十一日。上课时我完全听不进老师的声音。到了傍晚,结束一天的课程之后,我没有参加社团活动,直接前往理科教室。 确认四周没有人之后,我悄悄走进教室里。角落有一个老旧的架子,上头摆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瓶。我从中挑了一个最小。那是一个大小如罐装果汁的圆柱形玻璃瓶。
瓶子里装满了透明的液体,一只青蛙沉在当中。青蛙的肚子被剖开,内脏全露了出来,看起来不像地球上的任何生物,而像是一团奇形怪状的肉块。青蛙的内脏之所以没有腐烂,依旧保持鲜丽的色泽。是因为它浸泡在这透明液体里的缘故。这种叫做为福马林的液体是用约40%的甲醒水溶液加上酒精所制成的。我虽然不是很爱念书,但多少还有这种在图书馆里就能查到的知识。 我将浸泡在福马林中的青蛙标本放进书包里,在没有被任何人看到的情况下离开了校园。在搭上电车回家的路上,睡意让我不断打着呵欠。昨晚我满脑子都是那支手指头,迟迟无法入眠。
当我从白猫面前捡起手指头时,应该立刻向警方通报的。那一定是呜海玛莉亚的手指头。她搔着猫脖子的手指头深深地烙印在我脑海当中,我曾注意到她有着一手漂亮的指甲。 但是我迟迟无沃下定决心打电话报警。后来姊姊回来了,情急之下,我把这支手指头塞进了抽屉里。
待姊姊睡着之后,我用铝箔纸包起呜海玛莉亚的手指头放进冰箱里。之后我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只是蹲在厨房里听着冰箱发出的低沉声响。 可能是机械老旧的关系吧?只听到冰箱里传来铿铿的声响。虽然这声音以前就曾听过,但当时在我听来,仿佛是她的手指头在冰箱里敲。
结果我没有报警。如果我打了电话。只怕那根手指头也只会跟其他的部分一起被火化成灰烬吧。与其这样,不如让我多点时间好好欣赏她那既白皙又美丽的手指头。 我回到家时,姊姊还没有下班回来。我走进厨房,从书包里拿出从学校里偷来的玻璃瓶。我想在姊姊回来之前做好这件事。可能是太着急的关系吧,我的手一滑,玻璃瓶掉到了地上。结果瓶子边缘摔出了一道小小的白色裂痕,还好没有破掉。
我把瓶子拿到流理台,打开了瓶盖,顿时一股胶水般的刺鼻气味迎面扑来。福马林是一种挥发性的液体,因此我得尽快完成作业才行。我用汤匙将青蛙挖出来,避免用手直接碰触到液体。 青蛙一被我丢到流理台上便摔得粉碎。福马林似乎有凝结蛋白质的特性,大概让青蛙的身体脆化了吧。拿出青蛙之后,瓶子里只剩下透明的液体。为了避免里头的液髋挥发掉。我先将瓶盖栓紧,然后从冰箱里拿出呜海玛莉亚的手指头。
我打开铝箔纸,这支白哲的手指头顿时映入我眼帘。放在手掌上几乎感受不到重量,只觉得它冷得像块冰。我凝望着放在手掌上的白哲手指。意外发现四天后,手指头表面光滑依旧,并没有明显的腐化。 我无法辨别那是右手的手指头还是左手的手指头,可以确定的是它不是大姆指或小指头,但是我不知道是其余三根手指头中的哪一根。它宛如树枝般细长,关节的部分微微地弯曲着。前端轻轻地覆着杏仁状的指甲,指根的断面露出了肌肉组织和骨头。
指头的侧面有着深蓝色的污垢。仔细一看。我发现它似乎沾到了油漆,不知道是在哪里沾到的,不过我用指甲一抠,油漆就立刻剥落,变得很干净。 看着呜海玛莉亚的手指头,使我想起了妈。不知道是为什么,也想不到任何明确的理由,她们俩长得一点也不像。或许鸣海玛莉亚有着让人想起母亲的某种特质吧?
我曾听姊姊说她在念国中时,有一次和呜海玛莉亚走在路上,看到了一个在路上哭泣的迷路小孩。好像是一个还没进幼稚园的小朋友,那个孩子一看到呜海玛莉亚,就边问“妈妈?”边走过来。后来,姊姊跟呜海玛莉亚带着那孩子去找孩子的母亲,这段时间小朋友就一直紧抓着呜海玛莉亚的手不放。后来虽然找到了那孩子的母亲!但那母亲长得和呜海玛莉亚一点也不像。 后院传来电车飞驰而过的声音。我轻轻握起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觉得自己的手仿佛握住了她的全身。
我妈在十年前和情夫一起离家出走了。可是两年前爸过世时,她再度出现在家里。 妈似乎有意和我们重修旧好。她流着泪说会反省自己十年前犯下的错,并不断向我们道歉。但是面对好久不见的妈,我只能做礼貌上的寒暄。拥抱或握手对我来说都太困难了。由于十年前的悲伤还残留在心中,我实在没办法相信自己的妈。
她的泪是出自真心的吗? 面对潸然泪下的妈,我脑中质疑人性的迥路发出了这个疑问。还好这些话只在我心头迥响,并没有转换成实际的声音。
我之所以没把呜海玛莉亚的手指头交给警方,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也是个和母亲走散的孩子,就像那个迷路后紧紧握着她手的小孩。虽然我很了解自己这种心态,但却始终无法放开她的手指头。 我再度打开玻璃瓶。福尔马林有强烈的杀菌效果,只要泡在里头。她应该就不会腐败,永远保持光滑白哲。在我将她丢进瓶子里之前,我发现了她的指甲上浮现着一小道白色线条。
那是一块形状怪异的白色线条。从左到右笔直地横越她的指甲表面,看起来像是用原子笔画的。我把脸凑上去看个仔细,结果发现那不是任何东西画上去的。似乎是某种插进半透明指甲侧的东西。 我盖上瓶盖,从缝纫箱中拿出一根针,刺进她的指甲内侧。我巧妙地挑动针尖,将看起来像道白线的东西给挑了出来。我挑出来的是一条自色的线屑。
我纳闷这条线屑怎么会留在指甲里。如果线屑是在她生前跑进去的,想必会非常疼痛。我推测它很可能是在她从等等力陆桥上跳下去的那一瞬间跑进去的。 我将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放在桌面上,为这条线屑纳闷不已。或许是在跳下陆桥之前。呜海玛莉亚曾因恐惧而紧握某种纺织品。有可能是手帕,也可能是衣服。什么都有可能。当她用力地握住时它时,指甲可能勾住了那个布制品的纤维,线屑便刚好吃进了指甲里。我觉得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不信任人的迥路再度提出质疑。这个好起疑的迥路不只不信任外人,就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一个决意自杀的人,会因恐惧而紧握某种东西!这种假设难道没有任何矛盾吗? 我心中有一种自以为是的解读,那就是自杀者因为对死亡怀有一种解放感和安心感,所以才会选择死亡。因此总觉得这其中存在着某种矛盾。
那么。线屑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跑进指甲里的? 我打开玻璃瓶盖,将宛如一根轻盈小树枝般的手指丢进液体里。只见它静静地往下沉,在瓶子的圆形底部着地。我已经选了一只最小的玻璃瓶,但是和手指头比起来,瓶子还是显得太大了。日光灯的白色光芒透过透明的液体,映照着呜海玛莉亚横躺在瓶底的一部分肉体上。想必她将永不腐败,永远以这种形态指着某个不存在的方向吧。
我凝视着瓶中的她,心里浮现一种假设。 假设她可能是被某个人推下去的。在跌落的那一瞬间,她抓住了某种东西,线屑就在那个时候跑进了她的指甲里……
2 “铃木,今天又不参加社团活动啦?昨天你不是也没来吗?你在干什么啊?”
正要走出校门时,我被棒球社的朋友给逮个正着,还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没了。我当然不能说昨天我跷了社团活动,结果跑去理科教室偷走福马林。我暧味地笑了笑,和他道了声再见。 我之所以参加棒球社是因为姊姊喜欢榛球。练习并不是那么辛苦,而且只要一运动,就可以忘掉不愉快的事情。但是,我对棒球这种运动一点感情都没有。我所需要的是一门可以打发时间又可以和姊姊沟通的社团活动。对了。自从捡到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之后,我都没有好好跟姊姊讲过话。是因为觉得自己做了坏事吗?我告诉自己,行为举止必须更自然一点才行。
我穿过入口,搭上电车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我从电车的窗户往外看,只见水稻形成的波浪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烁着光芒。到处都有引了水的水田,映照在水面上的红色太阳一直紧跟着电车跑。不久之后,电车穿过大原陆桥,慢慢朝鸣海玛莉亚死亡的等等力陆桥驶去。 据说鸣海玛莉亚当时落到了铁轨上。有个凑热闹的人表示曾听到司机在意外发生后,接受警方侦讯时这么说过。警方判断她可能是从铁桥上跳下来时头部撞到地面,立刻气绝身亡,接着来不及刹车的特快电车便以高速辗碎了她的躯体。
难道她果真如警方研判,是自杀的吗?或者是如我昨天的推测他杀?这问题在我的脑袋里盘据了一整天。 我试着重新思索,只因为线屑跑进指甲里就认定是他杀,未免也太草率了。天才刚亮,我就觉得一切或许都只是我的妄想。
话说回来,警方又为什么断定她是自杀呢? 我在心里向自己问道。
那还用说?因为有亲笔所写的遗书。 我在心中如此回答。
可是我还是不知道那封遗书里写了些什么。 难道遗书没有可能是其他人代笔的吗?
我心想,在找出犯人之前,我得先查出那封遗书的内容。当我能在遗书里窥见其他人的影子时,应该就可以断定是他杀了。 在电车驶过等等力陆桥后,我在车窗外发现一个很眼熟的男人。当我背著书包,抓着吊环时,在快速掠过的车外风景中看到了他。他就站在铁丝网旁边,凝视着呜海玛莉亚死亡的场所。他是在为鸣海玛莉亚守灵的前天晚上,跟姊姊谈过话的三个人其中之一。因刍这个男人的脸色比其他人更难看,因此我印象很深刻。
未免太顺利了,我心里想着。如果是呜海玛莉亚的朋友,或许会知道她的遗书内容或自杀的动机。我想找出她死因的正确答案。 我的心情跟十年前一样。当时我曾问离家出走的妈:“为什么要丢下我们?”妈没有回答,就默默地消失了。我想,下次一定要问出一个答案才行。
待电车一到站,我立刻下了车走出车站出口。我走在铁路沿线的路上,经过我家门前,继续走向等等力陆桥。与铁路和道路垂直交接的陆桥从铁丝网上方跨过,我从电车内看到的那个男人仍站在原地,手依然扶在铁丝网上。 真的要问他吗?他会不会怀疑?。
心里那不信任人的迥路,基本上很讨厌我和陌生人接触。 “少啰嗦,给我闭嘴。”我暗自骂了自己一句,接着便朝他走去。
他的个子高高瘦瘦,身穿衬衫和牛仔裤,配上一双破旧的高筒运动鞋。衣服和鞋子都又破又賘,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寒酸。下巴长着杂乱的胡须,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年轻人应有的活力,看来他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 在我看着他的当头,他开始爬上铁丝网。铁丝网的高度大概有五公尺。不过他三两下就爬了上去。而当他越过铁丝网,跳进铁轨那一头时,银色的铁丝网铿铿作响地晃动了起来。
他的行动让我吓了一跳,错失了和他说话的时机。他低着头,开始在鸣海玛莉亚丧命的铁轨上走了起来。铁丝网与轨道之间的空间并不宽,电车一来他就危险了。 我下定决心,走近铁丝网和他攀谈:“你也想自杀吗?”
他大吃一惊地抬起头来。只见他的脸上毫无血色,面颊削瘦无比,看来活像个不治之症的末期患者。他凝视了我数秒钟之后,这才仿佛发现了什么似的说道: “你是恭介。……”
“你认识我吗?” “前天你到过玛莉亚家。”
他的声音虚幻得宛如从洞穴中传来。 “你呢?”。
“我叫YoshikaNu,是玛莉亚同一问研究室的同学。” “Yoshikazu先生?”
“那是我的姓,不是名字。” 汉字写法应该是芳和吧?我的脑海中浮起几种可能的汉字组合,同时劝告他:“你在那里很危险的。”
站在轨道上的他眯起了眼睛,孱弱地笑着说:“万一电车来了我会逃命的,我还不想死呢!” 他再度把视线落向铁路,开始在轨道上走着。我也配合着他的脚步,隔着铁丝网和他并肩走在一起。
“陆桥上的花束是芳和先生放的吗?” “我准备了一些玛莉亚喜欢的花。”
说着他便抬起头来。这时一列电车从远方缓缓驶来,但还有一段距离,看起来还只是一个小黑点。 “前来参加告别式的其他两个人,也是和鸣海小姐同一个研究室的同学吗?”
“是的,我们四个人是同班、同一个研究室的朋友。请转告妳姊姊,即使玛莉亚已经不在了,我们还是欢迎她到研究室来玩:…” 突然芳和先生在铁轨之间蹲了下来。电车接近的声音越来越大了,但是他完全不放在心上,直望着枕木和轨道之间的缝隙,好像在找着什么东西。
“你在干什么?” “我找一下东西。”
“……找什么?” “玛莉亚的手指头。”
芳和先生就着蹲踞的姿势凝视着我。脸色像被下了毒一样惨白。 “手指头?”
他没有回答,站起来开始爬上铁丝网。一等他雕开铁轨,电车便发出轰然的声音通过了。 “走在铁轨上果然很危险啊!”
他哺喃地说着这个连小孩子也知道的常识,开始往前走。陆桥下停着一辆小汽车,他正朝那辆车走去。 “你说的手指头到底是……?”
“玛莉亚的手指头少了一根。警方对她母亲说,可能被车轮辗过,所以找不到完整的尸体了。但是我在想,可能是掉在哪个地方吧?” 芳和先生站在车子旁边,视线望向铁轨。
“如果要找,应该利用晚上……” “找手指头?”
“没有电车的时候应该会比较方便找。对了,恭介,你在附近有没有看到一只白猫?” “没有……”
“玛莉亚好像会在这附近跟猫玩。我带了猫食来,本来想说如果找到猫想顺便喂喂它。” 他拿出钥匙,打开驾驶座的门。我往车内窥探,看到后座上放了似乎装有猫食的购物袋。
“你跟鸣海小姐很亲密吗?”芳和先生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回答。 “嗯,算是吧一一”
“能和那种人有近距离往来不是很让人羡慕吗?听我姊姊说,她是个很抢眼的人。” “任何人走在校园里头,都会停下脚步看她……其实我真的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和我交往。”
“呜海小姐在大学里给人什么样的感觉?” 芳和先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怎么了?”我问道,他便摇摇头。 “我要走了。”
他坐进驾驶座,关上了车门。结果我还没问到遗书的事情,他的车子就开走了。 他离开之后,我仍然留在原地思考了一阵子。突然出现一个寻找手指头的人,让我感到心浮气躁。这时我看到警车从前方缓缓驶近,于是便朝着回家的方向往回走。
吃晚饭的时候,我告诉姊姊我遇到那个名叫芳和的男生。姊姊边吃着我做的简单料理边说:“咧,是吗?” 我们现在约法三章,每三天由我做一次饭。
“他说那天来参加告别式的人,都是研究室里的朋友。” “大家都受到很大的打击。”
理工科的学生只要一升上四年级,就会以几个同班同学为单位,分别配置到各自的研究室去。姊姊经常到呜海玛莉亚的研究室去,她在那边似乎也跟芳和先生等人混得很熟。我常听姊姊说,理工科的课程常忙到让人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姊姊高中时代的同学也在那问研究室里,所以她虽然是外人,待在那边却完全没有隔阂感吧?虽然她在高中毕业之后就立刻就业了,不过对我们附近大学的内部情形却知之甚详。
“芳和先生看起来怎么样?” 姊姊一边吃着饭一边问道,我说他看起来相当憔悴。
“那不叫憔悴。我觉得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不是跟那个人很像吗?” “啊?跟谁?”
“那个在《奇天烈大百科》(注:藤子不二雄的漫画)当中出现的重考生。叫什么名字来着?不是小世,也不叫小尖……” “勉三?”
“对对对,就是他。我觉得他们那种阴沉的感觉好像哦!就连离开乡下过着重考生活的特点也一样。” 根据姊姊的说法,芳和先生的年纪比姊姊跟呜海玛莉亚都大上两岁。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姊姊他正在找呜海玛莉亚的手指头,结果我选择保持沉默。
“我吃饱了。” 姊姊说着,就把餐具拿到流理台去,那里在二十四小时前还散落着青蛙的尸块。姊姊把杯子放到流里台里,回头对我说:“对了。”
“芳和先生以前是鸣海的男朋友,很意外吧?” 那天晚上,我查出了大学研究室的电话号码。我本来以为不会有人在。没想到大家全都在里头。为了查出遗书的内容和鸣海玛莉亚的个人资料,我必须找跟她亲近的人问话。因为我觉得努力打听是判断出呜海玛莉亚是自杀抑或他杀最妥当的办徒。
“是老天的惩罚吧!” 三石小姐隔着铁丝网凝视着铁路哺喃说道。虽然时值深夜,但是拜月光之赐,鸣海玛莉亚丧命的地点被照耀得一清二楚。
“老天惩罚?” “唔,这样说或许有点错误吧?因为呜海无法承受那种罪恶感,所以才自行了结生命的。”
我轻轻地摇摇头,于是她又这样更正道。她的身高跟我差不多,但身材十分纤细,看起来简直像条铁丝。她环抱着双臂、凝视着铁轨的眼神,像个数学老师一样冷峻。她跟呜海玛莉亚及芳和先生隶属于同一个研究室。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四点了。
“就三石小姐来看,呜海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带着很慎重的表情慎选措词。
“一个扭曲的神……她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你在你姊姊那边看过呜海的相片了吧?她是个美得很可怕的女孩,对不对?光是看着她就会让人感到害怕,连同样身为女人的我,在研究室跟她擦身而过时都会有这种感觉。普通的美女到处都有,但鸣海是独一无二的。” 三石小姐环抱着自己的手臂说道。夏天才刚过,迎面吹来的风并不冷,但是她看起来却好冷的样子。
“一般人看到美女都会目不转睛,对不对?但是很多人看到呜海都会把目光移开,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似的,而且还会直冒冷汗。看过她之后,每个人的反应各不相同。有人祟拜她。也有人觉得恐怖而逃避她,不知道这种不同的反应究竟代表什么意义。为什么会怕鸣海呢?这是我个人的想像,我想那种感觉可能跟做了坏事的孩子不敢正税父母的脸是一样的吧?我……觉得好害怕”“对了,听说她跟芳和先生交往,是真的吗?” 姊姊提供的这个八卦听起来一点也不真实,但是三石小姐却点了个头。
“好像是。他们是很特别的一对,对不对?你看芳和先生长得那副德行。他们是对比非常强烈的一对,对我们班上造成的冲击足以媲美原子弹爆炸呢。因为在他和鸣海交谈之前,这四年来甚至没有人听过芳和先生的声音。” 听说芳和先生自从进大学以来,就几乎没和任何人交流过。他是为了念书才进大学的,一下课立刻就回家去了,根本不跟任何人讲话。
“根据我个人的判断,芳和先生是我们班上最不受欢迎的男生。没有同学想和那样的人讲话。去年度接近尾声时。也不知道鸣海是哪根筋不对劲,竟然主动找他搭讪,之后他好像才终于成为班上的一员,但是我不认为呜海对他是认真的。在我看来,我觉得那个女孩子是无法爱上任何人的。我这么说,对芳和先生是有点不好意思啦。” 她隔着铁丝网凝视着在轨道上游移的手电筒灯光。两簇灯光中有一道是芳和先生的。在末班电车已经通过,首班电车尚未开出的这段时间,轨道上是安全的。
“呜海是个不该来到人世的女孩。因为中问某个环结弄错了。所以才会被一个人类的母亲生了下来,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寄宿在一个人类的形体里。不知道对她来说,这个人世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想必是个很无聊的地方吧?所以她才会做出那种事……” “什么事?”
一那件事发生在她大学二年级时。当时她为了打发时间。热衷地把身边的男人拿来当棋子玩。她根本不需要说什么,那种美女只要有意无意地靠近身边,任何一们男人都会心花怒放。她没有任何目的,她并不喜欢男孩子。就算有人买饰品送她,她也会立刻就转送给其他朋友,她连一天都不肯把收到的礼物留在自己身边。她脸上连愉快的表情都没有,就玩着耍弄人的游戏,结果终于搞得一个男孩子上吊自杀。你相信吗?因为他没有留下遗书。所以念书念得太累了竟然成了结案的理由。但知道内情的人都晓得。是呜海的毒伤害了那个男孩,最后把他给逼死了。他拜倒在呜海的石榴裙下。什么都给了她,最后却只得到鸣海玛莉亚无情的拒绝。” 从语气判断,三石小姐和呜海玛莉亚的关系并不是那么亲近。虽然算不上是露骨的敌对,但两人之问似乎也从没滋生过友情。据我所知。小学六年级时的呜海玛莉亚,从来就没跟朋友相亲
“自从那个男孩自杀后。她就不再玩棋子的游戏了。可是她的罪并没有因此被洗清。刚刚我说的老天惩罚,指的就是这件事。我想可能是因为自己做过的事在一段时问后酝酿发酵,在她心中产生了巨大的罪恶感吧?于是她终于选择从陆桥上跳了下来。” “那个上吊自杀的男孩,就是鸣海小姐自杀的理由?”
“是啊。因为在她留下的遗书里,有短短几句关于他的讯息。” 请告诉我遗书的内容。
正当我要问这个问题时,一道手电筒的灯光从铁丝网的另一头照了过来。 三石小姐跟我眯着眼睛回头望着光线的来源。待适应这灯光之后,我们看到了手持手电筒站在铁丝网另一头的土屋先生。
“没办法啦,不可能找得到啦,”土屋先生疲惫至极似的说道。 “好刺眼别照人啦!”
三石小姐露出气愤的表情,于是土屋先生便将手电筒朝下照。他有着健壮的体格,比我跟三石小姐高出两个头之多。 “你们在谈什么?”
“谈呜海。” “谈她?”
“我正告诉他鸣海是个多可怕的人。” 土屋先生不发一语,开始爬上铁丝网,铁丝网因他的体重严重扭曲了起来,让我不禁怀疑这道铁丝网是否会被他压垮。
“鸣海小姐真的是一个可怕的人吗?” 我问着跳到地面上的土屋先生。三石优小姐告诉我的那些鸣海玛利亚的事,姐姐之前都没告诉过我。或许姊姊是不愿说朋友的壤话吧?
“呜海确实有一股奇特的气质,不过她也有她的优点。做实验时。她经常会帮大家倒咖啡。她都会像这样,小心翼翼地用两手捧着杯子拿过来。” 土屋先生以深沉的嗓音说道。他以两手做出捧着蛋的动作说:“我从来没有看过有人这么慎重地端咖啡杯。”说完他回头望向铁丝网,以手电筒照着还在轨道上的芳和先生。
“我要回学校去了。” “好吧,手电筒请放在那边。”
芳和先生嫌刺眼似的回答道。又把视线移回地面,开始走了起来。看来他似乎打算在首班电车发车之前继续寻找呜海玛范亚的手指头。 “要回去了吗?”
土屋先生上下晃动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说道。 “明天轮到我主持研究发表会,得回去做点准备。”
他把手电筒放到地上,回头看着三石小姐。 “妳呢?要走回学校吗?距离这里约需三十分钟。”
三石小姐可能是搭他的便车,从大学来到等等力陆桥的。 “妳没有驾照吗?”我问她。
“有啊,只是没有车子,因为缺钱,所以就把车给卖了。这个月卡刷太多了,我也要回去了了,让我搭个便车吧。不过先等我一下,我要到那边去买包烟。” 她指着上方说道。等等力陆桥越过轨道和铁丝网,高架在夜空当中,在桥的尽头有家营业到深夜的便利商店。治轨道旁的路走呵以拾级上到陆桥,应该就能到达那家便利商店。只见三石小姐朝那头跑了过去。
“三石小姐说呜海小姐不像个人,是真的吗?”我向倚在铁丝网上的土屋先生问道。 “别太相信那家伙说的话。呜海玛莉亚再怎样也是个人。……至少有一半是。”
“一半……” “她是个很特殊的人,接二连三地做出让人无法预测的事,譬如阻止霉菌繁殖。”
“霉菌?” “我们曾做过这种实验啊。我们在扁圆形的容器里铺了一层薄薄的洋菜粉,等于在上面布置一片霉菌田,可是只有呜海的洋菜粉没有长出霉菌。实验的条件都跟其他学生一样啊,唯一不同的是她曾把容器放在手上,定定地凝视着那层洋菜粉。”
他一脸仿佛想起什么可怕事的表情,告诉了我这件事。土屋先生是姊姊高中时代的同学。姊姊在偶然的机缘下。在大学的研究室这个边陲地带,与国中时代的同学呜海玛莉亚、以及高中时代的同学土屋先生巧遇。 “你姊姊还好吗?”
“现在应该已经熟睡了。” “我经常听响提到你。听说你是棒球社的候补球员?”
“真是多嘴。……” 我一边想着姊姊的脸孔一边喃喃说道,土屋先生露出一个微笑。那笑容随即变成孱弱的表情。并隔着铁丝网凝视着芳和先生。
“你真的认为呜海的手指头掉了吗?” 听土屋先生的语气,他似乎不希望手指头被找到。
“要是掉了的话,是哪一根手指头?是右手?还是左手?” “这个嘛……躯体损坏的情况很严重,根本搞不太清楚,因为她的尸块散落一地。不过,少了一根手指头倒是真的。我听芳和先生跟鸣海家的人都这么说。觉得很奇怪。电车的车轮可能会将一根手指头辗到连原形都看不出来吗?而且就算捡回那种东西,又能怎样?不过,芳和先生一直认定她的手指头一定掉落在某个地方。”
“……我可以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吗?” “什么问题?”
“她的遗书上写了些什么?” 土屋先生沉默了一阵子之后,以低沉的嗓音回答道:“只有一句话;我承认自己的罪孽。鸣海玛莉亚,就只有这么一句话,简单地用原子笔写在备忘纸上。我觉得这很像是她的作风。”
“这封信是写给那个上吊的男孩的吧?” “大概是吧……”
土屋先生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怎么了?”
他本来想说些什么,但似乎突然问又改变了心意,便闭上了嘴。 “让你久等了。”
三石优小姐回来了,土屋和她一起走向停车处,铁路沿线的路宽仅能容纳两辆车交会。土屋先生的车子停在距离等等力陆桥稍远一些的铁丝网旁路边,她开的是比姐姐的轻型汽车大上一号的车子。 目送他们两人离去时,我在脑海里反思着遗书的内容。因为很短,内容很容易记起来。以这么简短的内容而言,我觉得这封遗书很可能不是鸣海玛利亚自己写的,而是有人逼她写下来的。待土屋先生和三石小姐离去后,我再度回到等等力陆桥。
芳和先生手上的手电筒灯光在黑暗中晃动着。我捡起土屋先生先前使用的手电筒,越过铁丝网跨进铁路上,我经常看到这道铁丝网,今天却是第一次进入网内。我觉得自己仿佛正站在一条视野两侧都紧贴着墙的无尽走廊上。 “你不回去睡觉吗?明天还要上学吧?”
我走近芳和先生,他看着地面问我。声音跟白天一样憔悴没有活力。 “我来帮忙找。”
我将手电筒的灯光朝向地面,开始发挥寻找手指头的演技。芳和先生停下了动作看着我,大概觉得我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吧? 守灵时我不想跟与生前的鸣海玛莉亚有任何往来的人扯上关系,但是我一直挂念着为了找她的手指头而在铁轨上来回搜寻的他。
“听说你曾和呜海小姐交往?”我一边演着戏一边问他。 “算有吧……我想玛莉亚应该也可以接受这样的说法吧?”
芳和先生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天空。他的视线望向没有月亮的漆黑夜空。 “我们一边用玻璃滴管将药品滴进试管里,一边聊着各种话题。我们两个人都是比较孤僻的人,不懂得该怎么玩,一个月看一次电影就已经很够了,而且以我的经济能力来说,太多次也负担不了。这一直让我引以为耻。”
“跟鸣海小姐说话不会紧张吗?” “没有跟她说过话之前会紧张,甚至只要跟她在同一问教室里就会冒冷汗。但是在某一天之后,很不可思议的,我就不再紧张了。”
“不再紧张了?” “或许是她解除了我的心防吧!当时我还在犹豫到底要选那一个研究室,也就是去年底的事吧。我爸从乡下上来,我带他在市内逛逛,结果遇见了玛利亚。之前我没有跟她说过话,不过,她好像认识我。我觉得她好像把连班上的聚会都没参加过的我记得挺清楚的,不过我还是觉得很难为情。因为我是那种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父母的人。”
“令尊是什么样的人?” “他一辈子务农,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九州的乡下,所以满口都是九州腔。我很担心被玛利亚嘲笑,一时之间感到很紧张。她跟我及我爸打过招呼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跟在我后面。我觉得她真的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我带着我爸去参观了旧城和大文豪投宿过的旅馆,她则在一旁仔细听我讲解。事情就发生在我们三个人准备找个地方吃饭的时候。”
红灯变成绿灯,他们正要跨越马路,突然有一辆车闯了红灯,朝三人冲来。 “爸和玛利亚都站在我面前,情急之下,我从我爸的背后一推,将他推到在地上,避免他被车子撞到。玛莉亚则是一动也不动,呆呆站在原地。”
“你没有帮鸣海小姐吗?” “是的,因为事故发生在一瞬间,我根本来不及多想就选择救我爸爸,我弃她于不顾。她之所以没有发生意外,纯粹是因为车子在最后关头勉强避了开来。事后听说车子掠过了玛利亚的衣角。等车子离去之后,我依然保持着推到爸时的姿势回头望去。我心想,她一定会很轻是对他见死不救的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看着我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我不明白,她才刚刚与死神擦身而过,怎么可能露出那样的表情?总之也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天起,我就能毫不紧张地和她交谈了。”
之后,分配研究室时,她就像紧跟着芳和先生似的,选择了和他同一间的研究室。 “我跟她的故事就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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