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忻钰坤
(腾讯娱乐专稿 文/付超 视频/阿洋)
10月15日,《心迷宫》上映前一天,当代MOMA旁的咖啡厅,提前赶到的忻钰坤导演隔老远就冲着我们挥手。
因为离自己在和平里租住的房子很近,忻钰坤近期的所有采访,几乎都约在这里。很巧,5年前拍完短片《七夜》,也正是在这隔壁的西餐厅,他接受了生平的第一个采访。
MOMA是北京电影青年的文艺地标,它来见证一个新导演的破壳而出,再合适不过。可惜,现实很骨感,这部零明星的口碑之作,在不到3%的排片比下,上映4天只斩获500万票房。又一次,在市场法则下,一部优秀处女作,沦为圈内人的小众狂欢。
《心迷宫》的片名,是忻钰坤向偶像科恩兄弟名作《血迷宫》的致敬,片如其名,充斥着鞭笞人性的黑色幽默。这部处女作总成本仅为200万,入围过金马与威尼斯,在华沙国际电影节、FIRST青年影展等国内外影展拿奖到手软,导演协会表彰大会为了给它颁个荣誉,特意临时增设了一项“最佳处女作”。
可大众对它的反应,却像是在给忻钰坤的下部作品预热——他的下部片,名叫《再见,在也不见》。
不过没关系,这份戏外戏内高度统一的黑色幽默,只是个小插曲。忻钰坤拍摄《心迷宫》的幕后,以及他一步步成长至今的人生,才是更富戏剧性的励志故事。
《心迷宫》海报
PART1
2010年,从北电摄影系进修班毕业的忻钰坤,靠各处给人拍广告、宣传短片谋生。那一年,他拍摄了自己的短片处女作《七夜》,认识了后来《心迷宫》的制片人任江洲。两人都是那种不会来事儿的人,在圈内属于另类,彼此看对眼,成了好朋友。
跟无数有理想的电影人一样,两人平常也聊,“啥时候一起拍个长片啊”?但这就跟“改天约饭”一样,没有一个契机,终究只能算是个美好的愿景。
2011年底,任江洲的母亲从河南老家来北京玩儿,顺带去电影院看了当时正热的《失恋33天》。老人家看完之后对任江洲说:“这有啥意思?不就两个人谈恋爱么?我给你讲个发生在咱村的真事,那才有意思。”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们在国贸万达后面那个鸿光楼,一张特别小的二人台那儿吃饭,江洲给我转述了这个故事。真的不夸张,当时我脑袋里就是真空的那种静音,我就觉得,等了好多年的好故事来了。我当时真有想,如果有一天我把它拍出来,我一定会记得此时此刻的感受”。
没错,这个故事,就是后来《心迷宫》的故事雏形。这顿饭吃完,忻钰坤和任江洲两人都感觉到,那个苦等的契机,终于来了。
随后的一年,任江洲性子急些,自己写了一版剧本,揣着就出去四处找投资去了。但“他当时也不懂融资,更别说立项了”,所以整个2012年,几乎颗粒无收。与此同时,忻钰坤则开始磨剧本,规避掉平铺直叙的叙事,拿掉可能会受审查折磨的灰色部分,打造出《心迷宫》最后呈现出的多线叙事与黑色幽默相结合的风骨。
2013年初,忻钰坤接到任江洲的电话,对方言之凿凿告诉他,“搞到钱了”。随着第一笔启动资金20万元到帐,《心迷宫》正式起航了。
忻钰坤获得最佳导演奖
PART2
整个前期看景、搭建剧组的日子很是快乐。“一堆有理想的年轻人在一起,大家都是差不多第一次拍长片,都很有干劲”。
忻钰坤还特乐观地想着怎么花钱,“我们这个项目可能有300万,我们200万花在制作上,100万宣发,虽然我们都不知道什么叫宣发,但总觉得好像要先把这个钱预留出来”。当时他俩甚至还想到了未来的收益,“上院线,卖电视台,走农村院线,都可以”。总而言之,“就像过家家一样”。
直到拍摄前,一心扑在创作上的忻钰坤都没有太担心过钱的问题。虽然也有跟任江洲一起,去到人企业家办公室里等钱未果的经历,但多年的君子之交,让他极度确信,任江洲能帮他搞定一切。但忻钰坤忘了,任江洲也是去要钱的那一位,投资款项,并不拽在他自己手里。
2013年11月3日,离预定的开拍日期还有三天,忻钰坤、任江洲和制片主任三人一行,开着借来的商务车,拉着一整车的道具和办公用品,先期到达拍摄地河南平顶山叶县金龙咀村。到了没多久,任江洲苦着脸找过来说,原定两天后会打到的一笔开机大款项,“可能有问题到不了了”。
忻钰坤回忆说,“当时我就急了,问他,合同呢?江洲一脸无奈说,都是好哥们,当时根本就没签合同。制片主任也恼了,因为很多主创都是他刷脸刷来的,本身的酬劳就很低,这下拍不了,还耽误人接其它戏”。
钱没到,戏拍不了。三人于是各自把可能借到钱的朋友再骚扰一遍,忻钰坤甚至让任江洲把前期准备的服装人物设计图、道具等图片放到朋友圈去刷屏,“就是想着让那些还没给钱的投资人看到,我们真的在干事儿,不是骗人的”。
但要在三天内筹备到启动资金谈何容易。挣扎了一番后,三个人死心了。“江洲还是觉得先干着,钱先欠着主创们。制片主任觉得一定得先至少拿到一笔钱,否则拍起来肯定有压力”。商量完,三人最后的决定是,“如果第二天中午12点之前,钱还到不了,这事儿就不干了,我们三个剃个光头,给大家鞠躬道歉”。
第二天一早,剧组大部队陆续坐火车抵达。忻钰坤去接站,心思纷乱。“那天特冷,大伙儿都是年轻人,下车就拥抱、问好,心气很足,却没有人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吃早饭时还发生个小插曲,摄影师中风了,忻钰坤又开车带他去医院挂号、打点滴消炎,“那时候简直万念俱灭,心想,倒霉事都碰一起了”。
折腾完再回到村里,这又是让忻钰坤至今难忘的一个场面。“那是在当地的一个庙前,本来想着是搞个开机祈福仪式,然后刚好在这拍第一场戏。我从后备箱里拿出本来要祈福用的香槟,看着周围一望无际的田野,心里很是酸楚,就把酒全洒在地上,然后把瓶子扔在墙上全摔碎了”。
顿一顿,忻钰坤补了一句,“真的,其实是含着泪砸的”。
从庙里回酒店,12点10分,忻钰坤准备上楼,去跟刚安顿下来的主创们摊牌。财务那边的电话来了,有笔10万块的款项到帐了。强压着绝处逢生的喜悦,三人紧急碰头,决定还是按计划开机。
“这10万块只够坚持几天的,确定要拍下去以后,江洲立马就买了回京的火车票,继续去筹钱”。忻钰坤现在聊起这段往事,都心有余悸,往后的整整26个拍摄日,“江洲几乎都不在现场,十万二十万的往回打钱”。
最后,《心迷宫》的纯制作成本,总共只花费了170万。
忻钰坤金马影展获奖
PART3
跟钱的问题类似,初次执导长片的忻钰坤,在拍摄过程中,也遭遇不少的变故。用他自己的话说,“之前听说过的许多青年导演拍处女作时遇到的状况,我这次全碰着了”。
这之中,最让人头疼的还是演员问题。因为经费紧张,忻钰坤一开始就想着使用非职业演员,“因为我原来也拍过栏目剧,给老百姓讲戏的经验还是有的。但我发现这是个群戏,这么多角色,都是核心角色,会牵扯太多精力”。
于是,演员副导演开始在河南话剧团、戏剧团和歌舞剧团找演员,“当时我唯一的要求,就是长相上一定要像这个人物,毕竟都有表演经验,来了之后现场沟通应该也可以”。基于这个标准,许多演员都是看完履历和相片之后就直接敲定了。
选角的匆忙,最终对影片拍摄还是造成了影响。原定演母女的那组演员,表演始终不达标,已经焦头烂额的忻钰坤本想“就这么算了”,最终还是被制片主任一句“我们的表演本来就是减分项,这组人物出来,基本就是负分了”给说服。剧组因此花费一整天时间,重新物色演员、补拍了这组人物的戏份。
这不是《心迷宫》在拍摄时唯一的一次临时换角。片中饰演村长一角的,本来是剧组从北京特意请去的一位老演员。但老爷子下了火车到达拍摄地后,腰间盘犯了,“他本来还说,可以打封闭继续演,但他戏份实在太重了,还有许多负重上山下山的镜头,如果中途有什么闪失,所有跟他有关的戏份都要重拍”。思忖再三,忻钰坤决定换角,老爷子吃完开机饭,就又回北京了,“剧组头三天的拍摄,都是没有男主角的”。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尽管一直处在经费紧张的状态下,在杀青那天,忻钰坤还是跟剧组所有工作人员结清了劳务。“许多人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尾款能够当场就能拿到。到这次首映,我再碰到许多主创,跟他们说起当时缺钱的事,他们都不太敢相信”。
忻钰坤拍摄中
PART4
片子拍完,钱的问题依旧并没有得到彻底解决。“拍这片耗费了我一年多的时间,守着一堆素材没钱做后期,我心里实在不踏实,想着不管是好是坏,也给它先剪出来,我也算把这事儿了结了,否则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为了再要点钱做后期,忻钰坤还和任江洲在电话里吵了一架。“他当时可能喝了点酒,特别气愤,说你别逼我了,我真的挺为难了。我觉得他确实尽力了,就想着自己剪吧”。就这样,忻钰坤一个人呆在家里,用自己那点设备,一个人完成了整个后期制作。
《心迷宫》剪完后,为了它的出路,忻钰坤也没少折腾。为了赶上那年的FIRST青年影展的报名,忻钰坤没日没夜在家调色、混音。FIRST青年影展的报名截止日期是5月30日,忻钰坤堪堪做完,由于担心快递来不及,还亲自人肉把光盘送过去。
“去的时候还跟接待的人聊了一下这个片子,在哪儿拍的、成本多少钱等等。当时还担心成本说太低被人家瞧不上,咬咬牙,说300万。结果人家反应很大,我还想,怎么,说错了?人家才说,300万这么多呢!”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心迷宫》破天荒拿下那年FIRST青年影展的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两项大奖。再然后,入选威尼斯影评人周单元,斩获金马最佳新人导演、最佳原创剧本提名。当年的导演协会表彰大会特意为他增设“最佳处女作”表彰,太合麦田最终介入,接管发行,将这部历经磨难的小成本,推上大众院线。
PART5
和《少年班》的肖洋、或者《坏蛋必须死》的孙皓都不一样,忻钰坤并没有常年跟组拍摄的经历,性格上,对着摄影机采访都会脸红的他,也并不适合混在这个圈子里。
他更像是一名迷影型导演,虽然有过在北电摄影系进修的经历,骨子里是个纯民间的新人导演。
早在小学时代,忻钰坤就迷恋电影。“那时候大人们总喜欢问,你长大以后想干什么?我就说想当科学家,或者考古学家,后来才明白,自己某一阶段的向往,都是那个阶段看的电影里主人公的职业,这才有点意识,可能我喜欢的是电影”。也正因为此,当时疯狂迷恋《侏罗纪公园》的忻钰坤,“家里的衣服、玩具都是有恐龙的”。
高中时代,电视上开始逐渐有介绍电影幕后拍摄细节的节目,忻钰坤这才明白,“原来世界上有一个工作叫导演”,电视台盗播的电影已经无法满足他的胃口,他开始订阅电影相关杂志。“我妈当时可以在单位订杂志,我就对着厚厚的杂志目录画勾,凡是有‘电影’俩字的,都订。我还记得很清楚,当时还有本《电影放映技术》也订了,全是字,没有根本看不懂”。
为了追逐自己的电影梦,忻钰坤高中便辍学到西安电影培训学校进修。由于学校环境并不好,一年之后便又离开学校。期间报考过一次北京电影学院,“初试都没有过”。
这之间,兜兜转转,忻钰坤南下广州给做生意的亲戚打过工,回西安后在一个游戏培训学校学过设计,最后经同学介绍,去到一个栏目剧剧组,从场工、司机开始干,一步步做到举杆、摄影、剪辑,并最终成为当时挺有声望的栏目剧导演。
一方面,由于当时西安本地的栏目剧收视率开始走下坡路,另一方面,出于进阶考虑,忻钰坤独自来到北京,在电影学院报了个进修班,主攻摄影。进修班毕业后,忻钰坤开始接拍广告和宣传片为生,随后认识了任江洲,接着,有了《心迷宫》。
PART6
忻钰坤的故事,充满励志成份。但他本人却不太认同这种说法,他更喜欢用“幸运”来界定自己目前的成功。仔细想来也是,这一路走来,他人生路的几处转折,除了好友任江洲,靠的是三个女人。
首先自然是他的母亲。孩子高中读得好好的,辍学离家去西安学电影,这不是任何做母亲的都会应允的事情。“后来我跟我母亲聊过,她为什么就比我还任性的放我去了,原来,她年轻时候特别想当兵,可那个年代,并不是你想干什么就让你去干的年代,她一直特别后悔,自己当初没有选择爱干的事,所以,她就希望,将来不让自己的孩子延续她的悲剧”。
第二个女人,则是忻钰坤在读西安游戏培训学校时,某天偶遇的一个女同学。“那天我跟另一个朋友约着出去玩,就在他家楼下等着,迎面就走过来一个原来电影培训学校的女同学,她说你知道吗,我们原来的另一个同学在找你。结果我那位大哥正好在拍栏目剧,让我没事儿去找他玩”。
最后这位,自然就是他现在的太太。在无数采访中,忻钰坤都很感谢自己的太太,这其中,固然因为他拍片前后没有收入、全靠太太养活,他也因此得到了一个“李安”的称呼。更重要的是,太太对他的精神支持。
忻钰坤坦言,在2011年的大部分时间里,自己精神压力很大,“应该都抑郁症了”。
“那年自从3月份跟了个组当副导演以后,一直没有接到活。我那时候有个观念,总觉得在30岁之前,得做点什么事,但现实是一事无成,很多事情还要靠家里的资助,特别浮躁,静不下来,郁郁不得志。身体也是在那时候亮起了红灯,我记得特别清楚,有天在沙县吃了个鸭腿饭,吃的时候嗓子卡了一下,也没当回事,结果喉咙肿了一周,还发高烧,我当时一个人住在一个小屋子里,心里特绝望,想着就这么结束算了”。
情绪最低谷的时候,忻钰坤请好朋友们在南锣鼓巷一家餐厅聚餐,花费不菲,朋友们以为他接到了活,忻钰坤却告诉大家,可能年底他就要离开北京,换个地方呆着。
赶巧,这个时候他遇见了现在的太太。“虽然生活上没有改观,依旧艰苦,但好像总觉得有一个人跟你分担了,你心里开始没有那么多别扭的东西,心态平和以后,我好像开始能做点事情了”。忻钰坤举了个例子,“就像一个大板子上面,沉积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布满了蜘蛛网,突然一下,你把它翻过来,上面干干净净,清空了,心一下就不那么复杂了”。
聊起太太,忻钰坤的眼睛是发光的,他笑着用下面这句话作结——“搞创作,要么有强大的内心,要么有一个稳定的家庭。我不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但很幸运,拥有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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