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上博举行的“大英博物馆100件文物中的世界史”展览中，有一件展品特别值得驻足观看。它摆在那里，看起来像一个普通的雕塑，但其实已经困扰宗教学者100多年了，到现在都还没有明确的答案。
它就是密特拉屠牛神像（Tauroctony）。
上博“大英展”中的密特拉屠牛像
看过《达芬奇密码》的朋友肯定都对小说电影里面所使用的符号学工具有所了解，通过一张画的构图竟然可以延伸出那么多丰富的想象，成为通往古人精神世界的路径。而解读密特拉屠牛神像的难度，远远在《最后的晚餐》之上。
先来看这个雕塑。跨在一只白色公牛背上的是密特拉神（Mithras），他是一个戴着帽子、披着披风的年轻人。他左膝顶住公牛的腰背，右腿紧紧夹住牛的臀部，右脚踩在牛的后蹄上。左手紧紧地掰起牛头，右手上的刀刺进了牛的身体。在牛的侧方，有一只狗、一条蛇和一只蝎子，它们正死死咬住这只牛。
密特拉屠牛雕塑或者壁画，是罗马帝国密特拉教的标志。就像基督教堂必有十字架、佛寺必有佛像一样，密特拉屠牛也无一例外地被放置在密特拉教的圣所——太阳洞中，接受教徒的朝拜。
德国境内的太阳洞内
除了这次大英展中的单一塑像，一幅完整的密特拉屠牛像还应该包含着一个带着月冠的女性头像象征着月亮、一个发出光芒的男性头像象征着太阳、一只乌鸦、一个瓶子、一只狮子、两个举着火炬的人，密特拉的披风应该绘满了繁星。
该图位于意大利马里诺的太阳洞
那么，这个逼真的形象到底在宣讲什么教义呢？没有准确的答案。因为正如大英展的介绍中所说，在基督教成为国教以后，对异教进行了迫害，包括密特拉教在内的许多异教的典籍文献被销毁，因此，后来的学者在挖掘发现密特拉屠牛像之后，都只能依靠符号学的解读搭配一些其他历史文献来猜测这个宗教的教义。
10年前，我在研读世界史的硕士，毕业论文选定的题目就是“罗马帝国的密特拉教”。导师丢下一句话：“这个宗教挺有意思的，可惜我也不了解，不然你来找点资料，介绍一下？”就这样把我“推入”这个未知深浅的“大坑”，当时甚至连一本简略介绍密特拉教的中文论文也没有，更别说专著了。（这句话的含义是：全中国我是最早系统整理密特拉教的。但是我不会这么说，显得不谦虚。）
100多年来，学者们对着密特拉屠牛像冥思苦想抓破脑袋，编了2个版本的故事，留下一大堆谜。
第一个故事是19世纪末期比利时学者弗兰兹·古曼特提出的。
他说，这是一个密特拉神创世的故事。古曼特张开想象的翅膀，看图说话：太阳神派他的使者——一只乌鸦告诉密特拉，叫他杀一只白色的公牛来献祭。密特拉不明就里，可还是执行了。他杀了公牛以后，奇迹发生了。公牛的尸体变成了月亮，密特拉的披风变成了天上的苍穹，从牛身上喷出的血中变出了谷物和葡萄，牛鞭蔓延出神圣的种子变成了世间所有活物。狗是密特拉忠实的仆从，它与主人一起升往天界。而毒蛇和毒蝎也接触到了公牛的精血，世间黑暗的力量也随之苏醒，一场善恶的战争就此展开。
该像现存于卢浮宫
这个自带瓦格纳式背景音效的故事遭到了后来宗教学者的反对。确实，古曼特的故事存在着明显的漏洞，比如明明狗、蛇和蝎子都在撕咬大白牛，怎么狗就是善的，蛇和蝎就是恶的，说不通。
可是直到80年之后的20世纪70年代，才有了新的故事。美国学者大卫·乌兰西说密特拉屠牛像其实是一幅古人的观星图。他认为里面的每一个符号都是一个星体或者星座。太阳、月亮不用说，白牛代表金牛座，蛇代表长蛇座，狗代表小犬座，蝎子代表天蝎座，乌鸦代表乌鸦座，瓶子代表水瓶座、狮子代表狮子座。密特拉杀死白牛，是古罗马人观测天象时发现一种“变异”——春分点缓慢移出金牛座的一种解释。
没有天文学知识的读者在这里可能有点懵，有必要详细解释一下。
我们知道古代人信奉地心说，宇宙是围绕地球的天赤道和黄道带转动的。天赤道和黄道带的焦点就是春分和秋分。也就是说，古人将春分点和秋分点连线，这条线穿过地球中心，这就是宇宙转动的定轴。后来，希腊天文学家发现这个轴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在缓慢移动。那么，是什么导致了这种天文现象呢？一定是神力吧。
黄赤交角与春秋分
所有密特拉屠牛像上的符号都与春分点移出金牛座有关。在金牛时代，天赤道上的星座有（且只有）长蛇座、小犬座和乌鸦座；天蝎座是与金牛对称的秋分点，水瓶座和狮子座是冬至点和夏至点。甚至密特拉神的“原身”也是一个星座。
他的帽子、披风和鞋，使用的匕首与古希腊的神话英雄珀尔修斯一模一样，而帕尔修斯化作的英仙座与金牛座的位置，也和图像上密特拉骑在牛的上方相吻合。这是密特拉教移植了古希腊神话的痕迹。密特拉用杀死公牛的办法，重建了宇宙的秩序，因此他的神力要得到教徒的供奉。这很合理对不对？
但是，这个看起来完美的故事有个特别大的漏洞：在希腊至罗马帝国时期，春分点不在金牛座，而在隔壁的白羊座！而完成一次春分点移动所需要的时间是2100多年，（目前我们处在双鱼时代，而到了二十八世纪才进入水瓶时代），以当时的科学水平根本就无法得知这种变化。也就是说，乌兰西的故事完全是建立在现代科学情况下的臆测，完全没有考虑到古代人的生活环境。
于是就没有故事了，剩下的只是谜。很多学者都已经放弃建立一个宏大完整的叙事体系，而将密特拉教认为是一种结合了自然崇拜和多神论的大杂烩。
经过了100多年的研究，虽然在密特拉屠牛像这个关键点上一直没有突破，但一批宗教学者依然紧紧抓住这个宗教不放。这并不是因为他们闲着发慌，而是因为这个宗教有非常重要的标本意义。
学者大胆地猜想，密特拉这个神最早出现在上古雅利安人的信仰中，随着雅利安人的迁徙，密特拉信仰的一支到了印度次大陆，变成了密多罗神，而密多罗混入佛教信仰，传到中国以后变成了弥勒佛；
另一支雅利安人向西，密特拉成为波斯祆教阿胡拉·玛兹达的副神，在与地中海沿岸各民族的交流与战争中，一部分进入中东、北非，化身为基督教徒口中的弥赛亚，一部分进入罗马帝国，变成密特拉教。可以说，一个密特拉就是整部欧亚宗教史。
你能相信大肚弥勒和密特拉神有同一个“祖先”吗？
如果这个猜想真的成立，被基督教迫害最终导致在4世纪消失的密特拉教，真应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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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和可爱的读者竹头小姐姐聊天，谈到这次上海的大英展。我说，既然你排5个小时队去看了，干脆我给你写一个东西吧，给你介绍一下里面的一件藏品。所以才有了这篇文。
真是一个偶尔走心的公号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