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白昼如何过去,不知道黑夜如何过去。
昼夜仿佛刹那般的芳华,被匆忙的生活于弹指间消灭。一天的光阴,就像一根擦亮的火柴,我才刚刚看到光焰,就已烧疼了手指。五年,十年,也是如此短暂,短暂得让人不敢回首,因为怕自己不相信它的如此之快。
可是,时间终究不会改变,它还是原来不紧不慢的样子,一寸一缕,晷纬可辨。快的,只是我的生活,我平生大部分时间,都被这样匆忙的生活无情占据。即使是一生,也不过是一本固定了印张的小说,我所做的只是疯狂地码字,往其中塞进更多的内容,以为可以赚取丰厚的稿酬。
也许到最后付梓,我都来不及去看这本属于自己的作品,它就被时光之手扔进黑洞,去做漫长的轮回。若果真得些幸运,能等到来世的某双眼睛句读,我亦无从得知。我想,那个读它的人大约会觉得无味,因为这本书缺少生动的章节,我的工作情景,将会占据绝大部分内容,纵然也有几件颇可称为人生高潮的大事,亦不外乎一生一死,结婚育子。至于浪漫的爱情,及至偶幸获得的一桩比较卖座的暧昧事件,加起来亦不过薄薄一页,这都全然不能挽救它的平庸。我的生之轨迹,就像这本书的情节,从来不能按自己的希望去编排多情的曲直,我只是一件流水线上的物件儿,去走那个太多人都要走的过场。
如果生命本身,注定是一场有头有尾的交付,那何必不让这份差事,变得缓慢而从容。即使时光不能如此,那是不是可以寄望于生活,好让生命多一些咀嚼,再多一些回味。
于是,我想念缓慢,向往缓慢,在缓慢的生活里,看着光阴被慈柔地拉长。
我想念家人的时候,能不能撇开冰冷的电话,不让问候如此专横而仓促的传递。不如借个沥沥的雨天儿,挨窗子坐了,铺开一张纸,写下那一行:“我很好,勿念。”及至想想停停,复又停停写写的在纸上落满蓝色的字迹,自己再从头看过,然后小心地缄封,贴上一枚印有紫丁香花儿的邮票,细细地写了故乡的地址,然后郑重地投进邮筒。在接下来的几天,我会恬静地等待这温暖的问候,从我居住的城市,搭乘一趟列车,缓缓地驶向我的家乡。
我会想见那封信被邮差送到家人手里的情景,若那几天故乡也在下雨,便不要急着送去,以免把它弄湿。也许,好心的邮差会把信转送到镇上的学校,由一个本村的孩子,装在蓝色的书包里把它捎回。于是,在遥远的故园的窗下,我似能看到我的家人读起这封信时,脸上的笑容。
思念,本该是这般柔长,和婉,像一块摩挲于掌间的玉,带着我的血气与体温,由一封信件来做同等柔长和婉的传递,而一次处于商业时代的通话,虽然迅捷,却如何适宜。
我还会想念故乡的秋风,在那个除了风自萧萧,而其余全然寂静的下午,幼小的我躲在房子里,听它吹响了家的街门,吱吱哑哑的,一直等到暮色时分,从田间归来的父母再把它们关好。那个下午,是多么长的一个下午,仿佛多少年了,我从未在这个匆忙如急流的城市遇见过。
还有那个落雪的冬天,在天色阴暝的黄昏,父亲和一个老友,坐在炉火旁的雪窗下,悠然的喝酒。没人来催,也没人中途的入席或退席,亦没有絮烦的客套与礼节,一直喝到雪色明亮,那一面素白的窗纸上映满微蓝的清辉。这样缓慢而恬淡的酒,我亦从来没有喝过,我所喝到的常常是那种倒映着功利与焦躁的薄酒,水酒。
缓慢,不但如此悠长可品,而且带着慈爱,带着类似于无言可表、无语可辩的宽容,滋润着经世的心。它像一把大提琴,或许我并不在乎它沉厚的音色,只是喜欢那一把琴弓,在冷弦上做着的缓慢而温暖的抚动,和这抚动之间的,那一缕淡淡的哀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