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于我,是个惆怅的字眼儿。是缕忧伤的思绪,是条寂寞的小河。
它落在水里,便是一滴相思的眼泪,碎了满池碧水。飘在空中,便是一朵思念的云朵,染了流浪的霞殇。笼在月下,便是灯影织就的新愁,午夜更阑时回忆的步履中,一片苍茫。
我的故乡,十七岁之前是在偏远农村的一个小村子里。那个小村子,现在想来都是一些晦涩暗淡的颜色。像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湿湿的,潮潮的,长满了光阴深处的青苔,有岁月暗哑的老和旧。所以,就是记忆中孩童天真趣味玩耍给予的温暖,都带着苍凉的况味。那况味浸在骨子里刻成今生的疼痛。
故乡在心上,是酸涩的。每一次记起都是乡愁,都是相思寸寸不得闲的魂牵梦萦。
很小的村子,五六十户人家守着一条贯穿东西的土路两旁毗邻而卧。记忆中,全村只有两家全套砖瓦下来的房子,分别列在村子的最东头和最西头。一户是退下来的大队老支部书记,另一户则是正在任上的村长。
那时候真是小,钱和权在心里没有一点儿概念。只是看人家那红砖白瓦的房子,端的是一个好看,幼小的心里多少是有些羡慕的。
余下的便都是一些土坯黄泥拉合辫子混起来的平顶土房。外观并不美,暗黄泥色,木头窗子。一些人家为了省钱,甚至窗子连油漆都不刷,土里土气的原木色,看着竟也是习惯的协调。
这样的平顶房子非常实用。秋收季节,收回来的苞米,葵花等一些颗粒作物因为水分非常大,怕装袋子里捂掉,就需要晾晒。也不知是哪个先人想出来的办法把它们运到房顶上,这样一来,不但通风好,而且还不会有家畜家禽祸害,简直是百利而无一害。
那时候的故乡真是闭塞。村子附近没有公交车,没有水泥马路。一条泥巴土路下雨天活了稀泥,任你什么样的马车机动车都走不了。便就是那沙土路也要十几里路外的镇上才有。想要出门,几天前就要听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选一个晴朗的好天儿,坐十几里路的马车赶到镇上,而镇上就只有那么一趟车通往外面的世界,所以,还要算准时间。那时候出趟门儿可真是难,甚至都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感觉,简直是举步维艰呢!
但小村的民风淳朴,人文厚道。虽然科技不发达,一切都还处在蛮荒落后的原生态,但一幕幕可以记下来的竟都成了纯纯的今生记忆里最珍贵的静好。
家家户户没有过人高的院墙,相邻的人家隔起来圈了自家院子的不过是葵花杆编起来的栅栏或者泥巴堆起来的半人高的土墙,连牲畜都防不了,哪里还防得了贼呢?不过是有名无实的一条边界线罢了。
小村的日子贫穷落后,但岁月悠长。
最爱黄昏后的那份闲散温婉,带着慵懒的气息,有野草闲花和太阳温暖的味道。竟是小桥流水一样荣辱不惊的淡然。
而傍晚,是在放牧人的吆喝声中拉开帷幕的。那一声声的圈猪了,圈羊了,圈马了的声音喊的真是珠圆玉润气韵悠长,带着乡土气息的夹缠和数百年沧桑风雨的浸润,在空旷的天空下竟是跌宕起伏的嘹亮和辽远。那声音现在想来都是美,是故乡小村灵魂里流淌出来的音乐,直喊到人的心尖儿尖儿上。
黄昏的时光在这里是静止的。白日里的暑气渐渐消沉,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三三两两走出屋来,一伙儿一伙儿的扎着堆儿,高谈阔论的笑声里带着满足和喜悦。
记不起来是哪里看到的一句话,说:人,若懂得知足便会减少贪欲。现在看来,真真是很有道理的一句话。十几年前的小村,有些人家自给自足都成问题。可是,人们的思想却如此单纯,如此容易满足,只要吃饱就好,不作他想,每一天都真正的开心和喜悦着。那种心态上的平和便是现在让我想起来都是感动。
我记得夏日傍晚,母亲喜欢坐在隔壁二奶奶家的窗台上,两只胳膊拄着窗子框和屋子里的人闲话家常。那是一种旧式窗户,分上下扇。夏天的时候,只需把窗户打开向屋内拉上去,挂到棚顶垂下的铁丝钩上就好。
二奶奶瘫痪,常年的炕上拉炕上尿的,屋子里有种难闻的怪怪的味道。我那时便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性格薄凉,亲情疏淡。我从来不进那屋子里,只是默默的站在窗外静静看着。那屋子里真是黑,四壁是裸。露的泥墙。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上面都是一层灰灰的污渍。而室内的家具更是昏暗暗的没了模样儿。我猜想,它定是二奶奶结婚时做出来装嫁妆用的。想当年也一定衣鲜体艳粉面油头,像新婚的二奶奶一样光彩漂亮。可惜,岁月不饶人,白驹过隙一样,瞬间就把人过老了。如今,此去经年,我在小村时的二奶奶和老房家具已垂垂老矣。再有村人相见,问起二奶奶时,说,早就驾鹤西去了。
依然惆怅,为这光阴里逝去的旧人和小村旧日里的细枝末节。
小时候疯玩儿疯跑的年纪可以取悦孩子的事情真多,每天里的玩儿法都花样翻新。可是,现在可以记得清晰的就是春天里柳丝刚刚抽芽时折了下来做柳笛满世界的吹着跑。那一脸欢快的样子,真的是绿了芭蕉,红了樱桃,寻春春不在,却原来春天在那一张张甜美的娃娃脸上。
女孩子也会把柳条的皮扒下来,一条条放在一起,绑好头儿,编成漂亮的麻花辫子接在头上。那辫子可真长,垂到小小的屁股底下,故意的就那样扭来扭去的一甩一甩的,怎么那么快就把无忧无虑的童年甩走了呢?
再大一些,不再喜欢人多,一个人开始写日记。有了上锁的小抽屉,那里面装着一个少年的青葱岁月。
很多时候,我喜欢一个人站在村子西头看暮色苍茫下的黄昏落日。那里有残阳如血的悲戚,便是满天红彤彤的彩霞都是伤感的,像极了我那时的心情。
十几岁的孩子,有了沧海桑田的情怀和无以名状的落寞。
站在那里时,我是希望有风的,村子西面是一望无际的荒草甸子。尤其是秋天,我更希望风大些,风再大些。风吹草摇千层浪,风吹草低见牛羊。那情,那景,那草场秋日里的苍茫辽阔在落日下真的是壮观到让人不忍侧目。心里能想到的,仅仅想到的也只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句子。
人在那一刻真的是渺小的,渺小如尘埃,突然间便不知何去何从,不知前生今世。
那是一种倾城绝望的唯美,那美在那一刻喷薄,而那喷薄,胜过朝阳。
秋天的草,一片片枯黄的茂盛着,在夕阳的残照下辉映着耀眼的金黄色的光,在秋风里游荡着。一浪一浪,看着有欧洲中世纪的苍凉气息。而我,是喜欢说它们游荡的。仿若一个游牧民族的灵魂随着季节的变迁而不停的迁徙。那是一个民族的流浪。而我的灵魂,也在流浪,随着这些赶着季节的草儿做着四季的轮回。
荒草甸子上有一块一块寸草不生的盐碱地。那土呈乳白色,甚至有书本潮湿时才有的那种浸出水渍的印痕。就像一块块秃疮贴在草场上,一点儿也不美观。可是草场上的花儿是美的。
我记得每年的端午节都会约上几个小伙伴去村西的草场,一直向西走,一直走,一直走。越走越深,越走越绿。那深处怀揣了多少少年时的向往啊!可是,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花儿渐渐多起来,有马莲花儿,黄花儿菜,还有另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儿,采了好大一把,拿不住了,可是还想采。那样有趣到乐不思蜀,恋恋不舍,整个儿玩到云深不知处了。
故乡的盐碱地是出名的,特色的,就像故乡乡亲们那一口口盐水浸泡出来的黄牙。因为水土不好,碱性太大,庄家产量总是不高。一年下来,好多人家也不过是糊口度日。不饿肚子就好了,哪里还谈什么积蓄呢?
所以,小村很穷,有钱人家没几户。可是,我家是在有钱人家的那几户里。
那时候还不是农业机械化大生产的时候,可是,我家的农用机械已经样样俱全了。父亲成了村里最忙的人,各个季节都有机器出去干活。现在,我不记得家里那时是不是赚了很多钱,只记得这忙碌的殷实会换来许多同龄孩子没有的糖果而偷偷的欢喜着。
我总能想起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样一种隐逸的闲散曾羡煞了很多文人墨客。可是,这些人对于田园生活的向往和热爱,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真正的接触过土地。没有真正的在土地上攀爬过,跌倒过,更没有冷过饿过。他们有的往往是自家门前的朱门骨肉臭,路有冻死骨。底层的炎凉冷暖他们何曾体会过,何曾在意过?跟他们没有丝毫关系。
所以,他们眼中的那种理想的田园生活所展现出来的风情,其实都是在衣食无忧的前提下臆造出来的。诚如现在的有钱人,过够了城里的铁马冰河,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跑去一风景秀丽的旅游胜地,买下块地皮,盖上别墅,在朗月清风里颐养天年。多好,真的很享受。这就是有钱人的好处。可是,反过来说,回归自然也真的是好。
后来,十七岁那年,家搬到很远的一个叫密山的边境小城。离家的时候,看着母亲和老邻旧居们涕泪话别,我竟一滴眼泪都没有。我知道这里是我心心念念下的故乡,也知道这一别经年,归期杳杳。也有伤心,也有别绪,可是,没有眼泪。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是个没有根的人,灵魂注定没有栖息的地方,那个我心上的故乡,我也曾站在村口一次次走失了自己。
再后来,出去上学,毕业。喜欢听流行歌曲,并且把自己融在伤感的音乐中放逐灵魂。可是,最后竟疯狂的迷上了二人转。
那二人转里,嬉笑怒骂一出戏。我在戏里沉迷,在戏外彷徨,而那二人转里抑扬顿挫的唱腔中满满的都是我的思乡情怀。
真是婉转到好听,惆怅到骨子里。
我记得二人转唱到了关东三大怪:窗户纸糊在外,怕被冷风刮下来。大姑娘叼个大烟袋,逍遥又自在。养活孩子吊起来,舒服又凉快。
我没见过大姑娘叼着个大烟袋,可是老太太叼烟袋的我却见过不少。我奶奶,本家二奶奶都叼烟袋。没事的时候就把烟袋锅里装满烟,以前那种老式的铁打火机用大拇指啪啪打着,几秒钟,锅里冒出细烟了,熄了火机开始抽,坐着抽,躺着抽。那抽烟的姿势可真是曼妙,有光阴沉淀的妖娆。慢慢的就都把光阴抽到烟里了。
我想起了肖全拍下的易知难的照片。那上面一个女人手里夹着烟,眼神薄凉,神情落寞。旧棉罩衣下的身体单薄的支出了骨头。那是一个把自己给了寂寞和烟的女子。
去年再回故乡,一晃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进了村子,面貌全改,不敢认了。
旧日里的土坯房子泥巴土路再也找不到,换来的是宽敞明亮的红砖彩钢瓦的大房子。为了洗澡方便,甚至有几家房子的屋顶上面安了太阳能,在太阳的照耀下竟是灼人眼目的亮。
宽宽的水泥马路依旧是东西走向,光滑而平整。
这是碧空朗日的夏天早晨,微风习习,有花草的香气和田里农作物的气息混杂着扑鼻而来。仔细嗅着,才发现这其实是我一直寻寻觅觅的故乡的味道啊!
静静在路上踱着,想着,迎面有路人对我笑着问好。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文静的笑着,脸上有害羞,质朴而端正。我愣着,竟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的俨然。茫然,回笑下落荒而逃。
心里是很深的失落,是那种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沧桑感和无力感。那些个少时的玩伴都做了鸟兽状各奔东西了。而我这一别十年,多少沧桑成旧梦,再回来时已然乡音无改鬓毛衰了。旧人都散在了记忆里,而人生还有多少个十年供我蹉跎挥霍和感叹呢?
晚上躺在爷爷家,了无睡意。村子里再不见了昔日里的残垣断瓦,触目所及都很平整,便是哪里有边边角角的空地,也都有勤快人种上了树,盛夏里是片片昂扬的生机。
十多年,故乡真的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脑袋活泛的人甚至利用本地原材料新建起了一些中小型工厂,乡邻们的生活也确实有了改观,好日子看着是芝麻开门节节高了。
这新农村建设的旗号喊得越来越响了,我一直以为我的故乡是一个雁过不留名的地方,好事轮到头上的时候也就是尾声了,可谁想到这建设新农村的春风就是吹到了这“玉门关”呢!
夜渐深沉了,有此起彼伏的蛙鸣和偶尔一两声的狗犬。夜凉如水,月亮挽着清风从窗纱上漫进来,素辉淡淡,涤荡这归来的旅人的心。
小村是安静的,一切都在沉沉睡去。
睡吧!睡吧!太阳重新升起来的时候,我要把故乡织成文字揣在我的怀里。这样,我知故乡冷暖,而故乡,在我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