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欧阳
从欧阳死的那天起,我们都不再纯洁了。
从那一天起,妻子就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理解,
她是太伤心了。
遇到不幸的人们总会在两种时候不太表露自己的悲伤,
一种是他够坚强,
一种是他明白自己走不出来了。
欧阳去世的这些日子来,
我也浑浑噩噩的,
好象一瞬间就忘记了许多事情,
即使是对欧阳的事情也不是那么伤感。
我只知道,
我要安慰身边的这个女人。
我走到妻子的身后,
我尽量走得很轻,很轻。
她正在冲咖啡,
浓的,黑咖啡。
碰的一声,我撞倒了她身后的椅子,
她回过头,
我故作自然。
她的表情忽然难以名状,
有一些难过,
一些孤独,
一些恐慌。
欧阳的离开已经成为我们这段时间天天想起却又不敢面对的事情。
妻子在回避,
看都不看我一眼,
只是在我面前忙碌着自己的事情,
打扫卫生,清洗衣物,浇水培土,
渐渐地,我已经习惯,
被她忽略,
就这样看着她。
每天晚上,我还是会俯在她的耳边,用最温柔的句子来安慰她。
那些我们初次相识的时候,
她也曾给我的句子。
然而现在,
妻子只是把身子蜷缩在被子里,
不住地颤抖。
原来寒冷能让人颤栗,
回忆也可以,
妻子陷在了对欧阳的回忆里,
就遗忘了我,
这是让人最无能为力的事情。
终于,这个家已让我感到陌生,
还有孤独。
一个陌生的女人,
天天在我面前演出着伤心的默剧,
太过投入的她,
却忘记了唯一观众已经黯然离场。
究竟还剩下什么,
还深深铭刻在生活的每一个瞬间?
我决定离开,
于是大步走出家门,
推开门,
我看见一个老人笔直地躺在地板上,
没有眼眸,
但我知道他正看着我。
你要离开了?老人问。
我说是。
你明白我们为什么会离开么?
我说是因为孤独罢。
老人摇摇头说年轻人,有的人即使再孤独也不会离开的。
是因为遗忘,
如果已经知道被遗忘了,你还会不会在那里等她?
谁遗忘了谁?
还是,
我们遗忘了自己?
最后,我还是决定向妻子告别,
她在煮咖啡,
浓的,黑咖啡。
我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她。
你还记得,
多年以前曾斩钉截铁紧紧要拥抱的某个人么?
如果早知拥抱之后迟早要相忘,
你还是不顾一切张开怀抱么?
妻子没有理我,
只是一颤,
恍如隔世般回过头来,
对着墙上我的黑白照片,
说,
欧阳,
是你么?
7、颠倒
你是害怕了么?
还是,
你很想他。
在怪事发生以前,我们没有一个人关心过宇。
他就像班上可有可无的一份子。
没有人注意,也没有值得让人注意的地方。
他太普通了,
走路轻手轻脚,
不喜欢抛头露面,
你撞到了他,
他会先说对不起。
我曾经想,
这样一个人,甚至死了,我们都不会注意到吧。
可是,
他才死去一天,
我们谈论的都是他。
宇死掉的第二天,怪事就不停地发生。
各种各样恐怖的留言和怪谈开始流传了起来。
可能是人出于对死亡的未知带来的恐惧,
所以才会编出各种各样的怪谈来解释死亡,
可是这种解释,
总让人更加恐惧。
值得讽刺的是,
一个生前人人都不会正眼去看的人,
死了才成为了被关注的焦点。
当人心惶惶的时候,
我注意到了一个女孩子。
她是宇的女朋友。
女孩和宇一样,不受人重视。
没有个性,不够活泼,相貌平凡。
从宇死了到现在她一直都很平静,
所以我注意到了他。
当所有人安静的时候,我们只会注意到那些喧闹的人,
相对,
在所有人喧闹的时候,我们才会注意到那些一直安静的人。
女孩保持着这种安静,
直到有一天,
发生了一件我永生难忘的事情。
那天,我们的毕业照洗出来了。
可惜,宇没有赶上和我们合影,
不过,
如果他赶得上,
那么谁又会在乎他的存在?
如果没有人在乎他的存在,
那又何必赶上?
拿到照片不久,女孩子突然叫了一声。
很怪的一声,
恐惧,惊讶,
绝望。
全班人都回过头看着她。
她抬起头,只说了一句话:
里面有216个人。
全系加上老师,一共有216人。
当然除了宇。
然后,女孩的第二句话让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那天,我没有来。
她说。
每个人拿到这样大型的合影照片,第一眼总是去关注自己。
谁会去认真数有多少人呢?
多出来的那个人会是谁呢?
每个人都颤抖着双手开始点算照片里的人数。
“真的有2,216个。”
一个女生先点完,颤抖着说,然后昏了过去。
人们陷入了巨大的恐慌。
后来,有人拿着照片和系里每个人参加了合影的人仔细核对,
除了宇的女朋友不在之外,
每个人都曾出席,
也没有任何外人参加,
相片里其实只有215人。
于是,大家用很恶毒的眼光看着宇的女朋友。
仿佛她是恐惧的制造者,
她很仓皇,只是埋着头,不敢顶撞。
甚至有的女生,当着她的面叫她疯子。
原来恐惧也能引起人的愤怒,
或者,人常用愤怒来掩饰恐惧。。
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总是相信她没有说谎。
我把照片放得很大,挂在墙上,天天出神地看。
终于有一天,
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我得意地走到了女孩的面前。
她,埋着头。
我把照片,扬扬。
我知道谁是多出来的人了,你看这里。
我指着照片的一角,人和人间有个淡淡的影子,不仔细看绝对不会注意。
是一双光着的脚。
一个人在那里倒立着。
别担心,只是有人恶作剧,
你只是,太紧张了。
我安慰着她。
她埋着头,没有说话,
手急促地搓着裙子,
半响只说了一句话:
宇死的那天,
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的,
头朝下。
8、腐烂
肮脏而湿润的地板,恶臭又冰冷的空气。
一个简陋的土炕上躺着一排干瘪的人影,用警惕的目光盯着我。
炕旁边,有一具深度腐烂的尸体。
虽然戴着口罩,可我还是几欲呕吐。
我把录音笔小心地对准土炕最里面那老人的嘴。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
谁能相信,
世上有这样悲惨的人活着。
死去的是谁?我问。
老人瘦得像个骷髅,眼眶深陷,屋里没有电灯所以光线昏暗,所以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已经瞎了。
是我的大儿子,老人说,他想离开我,所以就死了。
老人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肩膀附近有的地方有细小的破皮,似乎可以看见肋骨。
我打量了一下他身旁油腻破烂的被单,有一个空当,还有被翻开的痕迹。下面露出一些黄红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好象真的是有人离开了。
于是那个人就死了。
这样活着,
我们都明白死了可能会更好一点。
但是,
人总是喜欢本能地选择痛苦地活下去。
这就是人的精神,
也是人的悲剧。
不知道是多久的事情了,我的女人丢下了孩子离开了我。
老人的声音气若游丝。
从那一天起我就发誓,我这一家人再不依靠任何人,任何事,我们要自己活下去。
我怜悯地看看床上躺着的人们,
他们有男有女。
他们的眼睛空洞无神。
只是选择活着,
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我忍住颤抖,
问老人最后一个问题。
他们,
都是自己选择躺在这里的吗?
老人的眼里突然在黑暗中发出带着渴望和骄傲的目光。
他说:
一开始,是我要他们留下来的,现在他们,谁也不能离开了。
然后,
我们继续,
在繁殖。
不信,你揭开被子看看。
我头皮一阵发麻,
用不止抖动的手鼓足勇气揭开泛黄的被单。
被单下的土炕上,
长着密密麻麻的血管,
从老人的身下发散出来,
连接着每一个人,
他们瘦如骨架的身躯上都爬满了血管。
我看到了更可怕的东西。
在大儿子的位置上,有一些断裂了,但断裂的血管纠结在了一起,盘着了一个婴儿的形状,
婴儿的头部已经成型,头盖骨却还没有完全合拢,里面是微微蠕动的血管和神经。
这是我的孙子。
老人惨淡的脸上扑满了幸福的光芒。
9、轮回
她把头深深地埋在我的怀抱里,
吻软的嘴唇,
如花瓣贴在肩上。
“你,知道死是什么滋味么?”
她问我。
“死的滋味一点都不痛苦,我死过许多次。”
她说。
“其实生和死只是人的一段旅程,
我们都不记得如何开始,
又何必在意怎么结束呢?”
“可是,
为什么,
我被卡在了这段旅途之中?”
“每次我死去以后,很快又会回来。
不管我是淹死,电死,毒死,
死到最后的感觉都是一样。
死的感觉是,
你突然觉得什么都明白了,
也什么都不会想了,
或许什么都明白了我们都什么都不会想了。
眼睛前面有一些亮光,
或者是五彩缤纷的幻象,
你的身体感觉被温柔地撕扯成碎片,
你没有力气,
会被隐约的温暖带走。
或者只要能感觉到一点温暖,
你都会不自觉地跟着离开。”
“你感觉得到,
它正在带走你。”
“所以,请一定不要离开我。”
她很认真地说这些话的时候,非常美。
我不忍心打断她的幻想,
她本是应该幻想的年纪。
后来的某一天晚上,
月光如水,
她穿着我最喜欢的那套衣服
我的车轻轻地就把她卷了下去,
车子撵过她胸腔的时候,温柔地一沉,然后继续向前压碎颈部,把头颅挤到一边,
我感觉得到,
她的嘴唇被磨得稀烂。
做完这一切,我给妻子打了个电话。
“她不会回来了。”
“我要你保证,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妻子的声音很冰冷,
自从她出现以后,
她一直都这样冰冷。
逃离现场的我脑子一片空白。
一切都结束了么?
既然许多事我们自己都不确定是否结束,
那我们为什么努力停止?
杀了她的以后,
我有些怀念她,
怀念她温柔的嘴唇,
既然明知会牵挂,
为什么要结束?
或者就是因为我们有那么多不想结束的结束,
人活着的时候才会苦。
拥挤的人间,我开始徘徊欢场,寻找其他短暂的快乐,
只要有一丝的温暖存在,
都会把我带走。
我想起她说的话,
死的感觉就是哪怕是再短暂再微弱的温暖你都会如获至宝。
那么,
究竟死的是她,
还是我?
直到有一天,
宿醉的我回到家里,
她却站在我的面前,迎接着我。
她就是我的妻子,
有着温软的嘴唇。
“你能告诉我,
死的真正感觉么?”
我喘息着问。
她微笑着,
把我像个孩子一样拥抱在胸前,
轻声说:
“死很孤独。”
这样在孤独的世界里不断抛弃着自己的轮回,
就是我们,
至上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