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梦西洲
我本是钟毓山,悬崖绝壁上的一株桃花树。
钟毓山顶终年大雾环绕,由于山下便是巫族的浣纱池,巫族王后日日来此浣纱,将云彩织就的霞衣放入池水,池中温热的水汽携着香气滴落到我的枝叶上化作我身体里流动的汁液,使我枝繁叶茂,花红似血。后来我才知道这香气是王后执念幻化而成,它无形无色、无影无踪。
巫族王后是来自南疆将军府的人鱼族,她的眼泪滴到脚下的土壤,渗透树根彻底唤醒了我的神识。拥有神识后的桃树越发长得铺天盖地,300年后我已可以避一城之风雨,许多百姓将我当作仙树供奉,前来祈祷祭祀的人络绎不绝,许多善男信女更是将心愿写到绸带绑在树梢。几年时间,我便被打扮得花枝招展,彩绸飘飘。
看着世人如此,我觉得茫然而好奇。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使他们这般疯狂。
刚开始的时候,我每天翻看着他们的心愿,以此作为消遣,慢慢我便开始麻木,觉得世人愚钝,还不如当一棵静立在陌陌红尘中的树,没有那么多无聊的心愿。虽然世人都来对我参拜,可是我却从来不曾满足过他们。毕竟,我只是一棵不会行走的树,永远无法离开脚下的这片土地。
对于何时有了这个想法我内心恐惧了很久,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世人口中的渴望。因为渴望自由行走,我开始郁郁寡欢。树叶纷纷掉落,花朵已有八年不曾盛开,我不复曾经的辉煌模样,自从王后离开浣纱池后,再也没人来看过我。
曾经的飘飘彩绸,如今已成条条破布,残败的在风中提醒着我年华的逝去。
一声叹息,将我吵醒。树下来了一队人马,他们个个铠甲在身,配长木仓箭羽,气势如虹。其中一人,长发高束,眉目如画,英姿飒爽,他眉头微蹙,一声低低的叹息从口中溢出。
只见他们稍作整顿,安营扎寨,准备在此休息一番。傍晚时分,箭矢如雨般从密林深处传来,却不见林中人影走动,树下人马严阵以待,甚至听不见他们呼吸的声音。一场厮杀掀开,混战激烈,双方互不相让。少年将领受了伤,一支箭擦过他的面颊带着他留在箭尖上的鲜血,直直射中树干。全队紧急撤离,十分仓促却不狼狈。
自从上次的厮杀过后,树枝上慢慢开始长出了新叶。三月回暖,不久便花红艳艳,桃花灼灼。我更是觉得神清气爽,感觉汁液变成了涌动的鲜血,仿佛要喷薄而出。一个大雪夜,我突破桃树本体,彻底幻化成了一个树灵,我跳进浣纱池和水为衣,我在密林深处用叶子上的第一滴露珠画眉,我在桃树下携花轻舞。我想我终于知道了什么是自由。
再见到那个少年将领,是在一个清冷的深秋。除了他,还有一个年老的妇女。他一路背着她,大汗淋漓。他将她放在桃树下,喂她喝水,眼中有着晶莹的泪,就像滴落在密林深处叶子上的第一滴露珠。
天色渐晚,他们在树下燃起柴火,渐渐入睡。我就这样蹲在他们身前,看着火苗在他脸上跳动。
“你是谁?”一个微不可闻的声音打断了我。
我匆忙跃到枝头,躲在朵朵桃花之后。看见我的这个举动,那老妇人的眼睛变得晶亮无比。她的嘴唇颤抖,眼中似有希望。
我看到她似乎并无恶意,就慢慢落在她的脚边。原来她是宦将军之女,被赐婚南诏巫族。南诏巫妖王在新婚夜便用她的年华铸药,把铸好的药涂在檀木雕花盒子里的人皮面具之上。据说人皮面具是由十八位二八年华的青春少女的脸炼成。这是巫妖王送给她逝去的王后的,如今只差以她年华铸药这一步,只需以九九为期,八十一天后便可将王后唤醒,而她也将彻底消失,尸骨无存。
少年将领西决南风爱慕于她,将她从巫族手中救出,九死一生。西决南风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
“可是,我却不能爱他,因为我的心已经给了那个只爱慕我生命的人。”她如是说。“他是我的执念。”
曾经当她还是懵懂少女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了那个日日与姐姐伉俪情深的男子。他笑起来如四月的阳光,山川为之失色,他是第一个对她报以微笑的人。只因她是将军府的庶女,从来没人真正将她当作将军府的主子。她习惯了冷眼冷语,所以那个微笑成了她生命中的阳光。她愿意为了阳光放弃生命,哪怕她知道,被赐婚于巫妖王,只是巫妖王对她的利用,她也甘之如饴。她是满心欢喜坐上花桥的,当他推开新房的门,她心里忐忑极了,也开心极了,可是随后只是脸上被撕裂的疼痛。就这样她被铸药已有四十八日,每日重复那种撕心裂肺的痛。
我早已听得泪流满脸,可是,当时我却不知道这就是眼泪。
她想还西决南风相护之情,而我答应了她。我用源木之气帮助她恢复容貌,看着她在睡梦中变得神采飞扬,面若桃花;看着她和西决南风一起放马原野;看着西决南风为她描眉画鬓;看着她为西决南风在花下漫舞,舞蹈惊鸿……看着她幸福的笑,我也突然觉得幸福起来。
就这样过了七日,七日后的月圆之夜,她一个人从密林深处走来,在睡梦中离去,嘴角带笑。
我用自己的源木之气保留着她的躯体,待宦家小姐的魂魄在七七四十九日散尽后,我化作一丝执念进入了她的身体。
我每次都以宦家小姐的身份出去,在每天的子时归来,期间再也没有见到西决南风。但是,却见到了巫妖王。他终于还是找到了我,他的到来使桃树叶烈烈作响。他身穿黑色长袍,长发高束,面戴巫族王氏面具,面具上花纹繁复,整个人不怒自威。
毫无疑问,我成了药引。只是在此之前,他满足了我一个心愿。我在桃树下起舞,仿佛舞尽一生。我终于知道,原来能够让心愿实现是如此幸福的事,这不禁让我想起曾经在枝头纷扬的彩绸,和那些面带微笑的善男信女。
我早就知道,西决南风,那个多情又无情的少年将领,就是霸绝一方的巫妖王。他早就看中了我的源木之气,从他第一次以血试探,并用他的巫族之血让我从桃树本体中分离,我就知道,他只是想彻底唤醒我的神识。让我明白渴望、尝试自由、体会爱情,经历三次情绪的变化,从而成为更好的药引。
宦家小姐不过是巫妖王的巫术炼取的傀儡,而这个傀儡只是封闭灵的完美容器。毕竟他知道爱情能使人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宦小姐如此配合,只是因为爱他爱到盲目。她曾得到他的许诺,如果能够帮助他取得源木之气,他便留她在身边。可是,最后她还是没能如愿以偿。毕竟,西决南风也是深困情劫的可怜人罢了。
我突破桃木本体,每天必须在子时回到桃花树下,恢复源木之气。如果子时没有回到桃花树下,就会慢慢和宦小姐的躯体融为一体,变成彻底的凡人之魂。终于七七四十九日后,我的灵气耗尽,变成了一缕人间的残魂。他的王后却还是没有醒来,只因为差了一丝神识,那丝融入我骨血的执念。
作为王后仅存的一丝神识,我不该每次都去偷看那个日日对着浣纱池孤独至深的背影,从而爱上那个多情又似无情的人。但我知道,哪怕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我也心甘情愿。
桃木本为辟邪之物,作为残魂的我已然无法靠近,无法回到我出生的地方。
我本来自这悬崖绝壁上的桃树枝头,但如今,我却只能在十丈之外的浓荫底,回忆那支惊鸿舞,远远观望,任艳艳桃花在视野里灼灼盛开,绝代芳华,路人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