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仅仅为了听佛教故事,那么它多姿的神貌和色泽就显得有点浪费。
如果仅仅为了学绘画技法,那么它就吸引不了那么多普通的游客。
如果仅仅为了历史和文化,那么它至多只能成为厚厚著述中的插图。
它似乎还要深得多,复杂得多,也神奇得多。
它是一种聚会,一种感召。它把人性神化,付诸造型,
又用造型引发人性,于是,它成了民族心底一种彩色的梦幻、一种圣洁的沉淀、一种永久的向往。
它是一种狂欢,一种释放。在它的怀抱里神人交融,时空飞腾
于是,它让人走进神话、走进寓言,走进宇宙意识的霓虹。
在这里,狂欢是天然秩序,释放是天赋人格,艺术的天国是自由的殿堂。
它是一种仪式、一种超越宗教的宗教。佛教理义已被美的火焰蒸馏
剩下了仪式应有的玄秘、洁净和高超。只要知闻它的人
都会以一生来投奔这种仪式,接受它的洗礼和熏陶。
这个仪式如此宏大,如此广。甚至,没有沙漠,也没有莫高窟,没有敦煌。
仪式从海港的起点已经开始,在沙窝中一串串深深的脚印间,
在一个个夜风中的账篷里,在一具具洁白的遗骨中,在长毛飘飘的骆驼背上。
流过太多眼泪的眼睛,已被风沙磨钝,但是不要紧,迎面走来从那里回来的朝拜者,
双眼是如此晶亮。我相信,一切为宗教而来的人,
一定能带走超越宗教的感受,在一生的潜意识中蕴藏。
蕴藏又变作遗传,下一代的苦旅者又浩浩荡荡。
为什么甘肃艺术家只是在这里撷取了一个舞姿,就能引起全国性的狂热?
为会么张大千举着油灯从这里带走一些线条,就能风靡世界画坛?
只是仪式,只是人性,只是深层的蕴藏。过多地捉摸他们的技法没有多大用处,
全心全意的成功只在于全身心地朝拜过敦煌。
蔡元培在本世纪初提出过以美育代宗教,我在这里分明看见,
最高的美育也有宗教的风貌。或许,人类的将来,
就是要在这颗星球上建立一种有关美的宗教?
因此,我不能不在这暮色压顶的时刻,在山脚前来回徘徊,
一点点地找回自己,定一定被震撼了的惊魂。
晚风起了,夹着细沙,吹得脸颊发疼。沙漠的月亮,也特别清冷。
山脚前有一泓泉流,汩汩有声。抬头看看,侧耳听听,总算,我的思路稍见头绪。
白天看了些什么,还是记不大清。只记得开头看到的是青褐浑厚的色流
那应该是北魏的遗存。色泽浓沉着得如同立体,笔触奔放豪迈得如同剑戟。
那个年代战事频繁,驰骋沙场的又多北方骠壮之士,强悍与苦难汇合,流泻到了石窟的洞壁。
当工匠们正在这洞窟描绘的时候,南方的陶渊明,在破残的家园里喝着闷酒。
陶渊明喝的不知是什么酒,这里流荡着的无疑是烈酒,没有什么芬芳的香味,
只是一派力、一股劲,能让人疯了一般,拔剑而起。这里有点冷、有点野,甚至有点残忍;
色流开始畅快柔美了,那一定是到了隋文帝统一中国之后。
衣服和图案都变得华丽,有了香气,有了暖意,有了笑声
这是自然的,隋炀帝正乐呵呵地坐在御船中南下
新竣的运河碧波荡漾,通向扬州名贵的奇花。
隋炀帝太凶狠,工匠们不会去追随他的笑声,
但他们已经变得大气、精细,处处预示着,他们手下将会奔泻出一些更惊人的东西;
色流猛地一下涡漩卷涌,当然是到了唐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