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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书童)
喜欢丰子恺是一件极为自然的事。
他与世无争、无所不爱,
他安详睿智、不事张扬。
身在一个动荡的年代,
他用一支画笔
描绘出前所未有的纯净烂漫,
不带半分戾气,
“如同一片片落英,含蓄着人间的情味”。
他的文字同样也是淡淡写来,
自然随意又妙趣横生。
▲丰子恺画《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藏胸丘壑知无尽,过眼烟云且等闲”,这是丰子恺最喜爱的一副对联,苦中作乐、随遇而安。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将凡事看淡的人,却一生追随了一个人,一生坚守住了一个承诺,战乱、迫害、恶疾均不能阻止,直到生命的尽头。01
师者
示以美好,授以希望
1914年,16岁的丰子恺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读书,从未想过专攻绘画与音乐的他,最喜欢的是数理化。▲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读书时的丰子恺
直到遇见一位很特别的老师,一切发生了变化。“他从来不骂人,从来不责备人,态度谦恭;然而个个学生真心地怕他,真心地学习他,真心地崇拜他。我便是其中之一人。”这位老师名叫李叔同,教的正是绘画和音乐。当别的老师待学生坐好才姗姗来迟时,他总是早早到了教室,看着学生们吵吵闹闹着进来,上课铃响,他深鞠一躬,课就开始了;当别的老师总是居高临下疾言厉色地批评犯了错的学生时,他只是在下课后和颜悦色向对方指出,然后再向这位学生鞠一躬,提示可以走了。而原本天性散漫对老师的呵斥多已经麻木不仁的学生反应也很怪:只要是他的课,上课铃响前,都已坐得齐齐整整。至于,犯了错的,也无不表示有些难为情,“我情愿被夏木瓜(夏丏尊外号)骂一顿,李先生的开导真是吃不消,我真想哭出来。”后来,丰子恺总结到,李叔同先生,这叫“凡事认真”。对于一件事,先生向来不做则已,要做就非做得彻底不可。他以“才子”之名驰名沪上时,就是上海当时一等的翩翩公子;他到日本求学时,就是彻头彻尾的留学生模样;当他从留学生变为“教师”,就用全副精力去当教师,要有人师的“风范”。人师,以人为本,教育是教书,也是育人。02
师者
薪火相续,生生不息
丰子恺决意一生奉献给艺术,缘于一场记不清具体是哪天的谈话。那天,作为年级长的丰子恺向李叔同汇报班级事。汇报完,将要离开之时,李叔同突然说道:“你的图画进步很快,我在南京和杭州两处教课,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进步快速的学生。你以后,可以……”突然得到表扬的丰子恺,受宠若惊,当即表示:“谢谢先生,我一定不辜负先生的期望!”那天晚上,二人敞开心扉,聊到深夜。在后来的回忆中,丰子恺说:“当晚李先生的几句话,确定了我的一生。这一晚,是我一生中一个重要关口,因为从这晚起,我打定主意,专门学画,把一生奉献给艺术。几十年来一直未变。”▲丰子恺
李叔同是有名的通才、奇才。他能作曲,能作歌,擅书法、工诗词、通丹青、精金石。第一个将话剧带入中国,第一个将裸体模特带到中国写生课堂,一曲《送别》,更是经久不衰。李叔同教人,更讲求“士先器识而后文艺”,简言之,就是“要做一个好文艺家,必先做一个好人”。“他不是只能教图画音乐,他是拿许多别的学问为背景而教他的图画音乐。”入了李叔同门下的丰子恺,耳濡目染,追随老师的昔日脚步,留学日本,苦学音乐、绘画,最终成长为闻名于世的画家、散文家、书法家、翻译家以及美术教育家、音乐教育家。▲丰子恺选编《李叔同歌曲集》书影
学高为师,身正为范,薪火相续,生生不息,所谓“传承”莫过于此。03
拜一人为师,
生死无关。
1929年,已出家为弘一法师的李叔同50岁(虚岁)寿辰。已成为居士,法名婴行的丰子恺寄去了自己精心绘制的50幅《护生画集》为恩师祝贺。画的内容都是劝人爱惜生命,戒除杀机的。当时时局动荡,杀戮诸多,丰子恺想借此劝人“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李叔同收到后,非常高兴,为每幅画逐一配上诗文,并回信嘱咐丰子恺,希望他能将此画集续下去。这样每十年收到一集,每集数量正好是自己当年的岁数。待到100岁,最后一集也是第六集,正好有100幅。“护生画功德于此圆满。”▲护生画集·儿戏其二
教训子女,宜在幼时,
先入为主,终身不移,
长养慈心,勿伤物命,
充此一念,可为仁圣。
收到回信的丰子恺半是感动半是惶恐,家国动荡,正在流亡逃命的他,实在是生死难料。待到恩师百岁,自己也有82岁了,这样长的寿命根本不敢奢望,但他也不想让恩师失望,于是回信:“世寿所许,定当遵嘱。”只要活到那天,就不负恩师所愿!▲护生画集·忏悔人非圣贤,其孰无过
犹如素衣,偶著尘沃
改过自新,若衣拭尘
一念慈心,天下归仁
君子一诺,千金不易。1942年,弘一法师在泉州圆寂。这时的丰子恺在贵州、重庆间逃亡,一直到1949年,法师70岁冥寿,丰子恺才找到时机作画。闭门三个月,完成70幅的护生画第三集。然后亲自拿着画稿到香港,请叶恭绰先生写上诗文。最艰难的是最后一集的创作。那时的他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被批判、扫大街,《护生画集》被查禁,家里的存稿被付之一炬,画材也极度缺乏,还被检查出患有肺癌。但为了完成发下的宏愿,他就在晚上夜深人静时,忍着病痛,挤在筒子楼的一角,就着昏黄的煤油灯,一笔一笔,画出对万物的悲悯,画下对恩师的誓言。为防止被抄没,他每完成一幅,都会找个隐蔽角落藏起来。正是靠着这种惊人的意志力,他终于在1973年,提前六年将100幅的护生画第六集画完。自感将不久于人世的他,又拖着病体找到上海佛教协会副会长,也是著名书法家的朱幼兰请其代为保管。1975年,丰子恺与世长辞,没有等到六集《护生画》的完整出版。▲丰子恺上海旧居日月楼的书桌
“世寿所许,定当遵嘱”丰子恺世寿并未许,却实践了诺言。“是亦众生,与我体同。应起悲心,怜彼昏蒙。”这是一位仁者对世人的大爱。拜一人为师,生死无关。这也是一位学生对恩师的承诺。04
希望有一天
我就成了你
很多人都曾疑惑李叔同为何要出家。从世俗眼光看,办教育、办实业等实实在在的事业,比出家要有功于世得多。丰子恺却十分理解李叔同的选择。“人生”有三层楼。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李叔同先生早年对母尽孝,对妻子尽爱,安住在第一层楼中;到了中年,他专心研究艺术,在多个领域展现出自己的天才,是在第二层楼;然而,这些并不足以解答人生的究竟。财产子孙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强大的“人生欲”,促使他最终走上追究灵魂的来源之路,于是,到了第三层,成了宗教徒。“把自然当作人看,能化无情为有情”李叔同成了弘一法师,“这是当然的事,毫不足怪的”。
丰子恺自认和弘一法师没得比,自己耽于文艺和世俗之乐,尚滞留在第二层楼。所以,虽理解、明白,很多事情还是未完全放下。比如他喜欢吃素,一点儿猪肉也不吃,却酷爱吃蟹。别人问他,煮蟹不是很残忍吗?他说:“口腹之欲,无可奈何啊!单凭这一点,我就和弘一大师有天壤之别。”他生活中的一些小习惯,会不自觉地模仿老师。像写信时先写信封,有人来问,他会说:“弘一法师就是这样子的。”弘一法师圆寂时,丰子恺沉默了五个多月,有读者写信责怪他太过冷淡,他却说:“我的惊惶与恸哭,在确定他必有死的一日之前早已在心中默默地做过了。”而在私下,他一听到消息,就在窗下沉默了几十分钟,并发愿为法师造像(就是画像)一百尊,即便他知道:“我的画像勒石立碑,也不过比惊惶恸哭、追悼会、纪念刊稍稍永久一点而已。”1948年11月,丰子恺特意去老师的圆寂之处泉州开元寺温陵养老院凭吊。在老师的故居和他手植的杨柳前,徘徊良久,不愿离去。最后绘画一幅,题词曰:“今日我来师已去,摩挲杨柳立多时。”50年代末,丰子恺的幼子考入天津大学,在家书中,他专门写道:“明年4月,全家都去北京,回来时去游天津。天津确是个好地方,我向往已久,因为李叔同先生在天津出生。”▲1948年丰子恺(中立者)参谒法师最后讲经处
“我崇仰弘一大师,是因为他是十分像人的一个人。”像一个人,像一个弘一大师那般的人就是丰子恺一生的追求。
人有三命,一为父母所生之命,二为师造之命,三为自立之命。父母生其身而师造其魂,而后自立其命。所以师者,再生父母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是为师父。从前慢,车马慢,一生只够爱一人。其实,一生若能遇到一个德高身正,亦师亦友,站在你身前悬如明灯的人,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本文原标题:世间再无丰子恺:拜一人为师,生死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