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每一个逝去的萨满都会成为“回家来的人”，有机会附体于后代的萨满，被附体的萨满会通宵歌唱，能用木、石敲击出各种节拍的动听音节，学叫各种山雀的啼啭，能站在猪身上做舞，猪不惊跑。魂附的萨满传讲家族和自己的故事，这些故事将成为“唇典”，如长河之水滔滔而诉。——《唇典》
我幻想北方凛冬寒风呼啸，篝火旁的跳神祭祀已就绪，冰冻的弯月之下，用殷红的鲜血来祭奠逝去的先祖，祈求保佑与复苏。北方已如深秋般寒冷，我横跨整个中国北部边疆，来到呼伦贝尔。这里曾是萨满文化的发源地之一，从母系社会开始，“神灵使者”萨满们的歌声一直在这片土地响起。٧
萨满在外人眼里是宗教，在我眼中萨满是生活。——笔者语
这是我今年最后一次外出了，呼伦贝尔以北才是真正北方，我开车在近半个呼伦贝尔草原寻找那些仍然在世的萨满。从室韦到满洲里、海拉尔到兴安岭。广阔的草原上仿佛再也找到不一位在世的萨满。我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那些老者还记得萨满的样子，萨满给人和牛羊看病，萨满在风里跳舞，召集山里的灵说话。萨满让没有灵的人感受灵，萨满的灵与他们交流。他们告诉我：那些萨满的传人，早已离开人世，这是一个没有萨满的时代。我没见过真正的萨满，萨满如果活到今天，我想我应该去和他们认识。٧
在未来的某一天，我要去看看，看看那群山，看看那片森林，看看那条河流，还有那通灵萨满。——《额尔古纳河右岸》
我回到故乡兴安岭，它是山海经中的不咸，萨满是它的传奇。神秘原始的文明，萨满的传说，崇拜的神，供奉的图腾，祭祀的方式，都是兴安岭历史的精华和深刻的印记。那个下午在我的茶台旁，族人给我讲了一位老人成为萨满的故事。在那个神灵与鄂伦春人共生的时代，族人们四处打猎，兴安岭森林茂密，河水清澈见底。那时每个乌力楞都有萨满。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老人的堂哥开始唱起神歌，穿上神衣。后来，老人跟堂哥一样，很快成为这个家族第十五代的巫医萨满，一个能与神沟通的人。那是一天早晨，她走出撮罗子，去看那些怀了孕的母马，她喜欢小马，想看着它们出生。当她走出门，腰和胸口毫无征兆地剧痛。后来，疼痛越来越厉害，到家的时候，母亲阿古站在帐篷边，问她怎么去了那么久。她疼得说不出话，只是哭，后来老萨满告知，她的魂魄散了。那天新的灵魂并未降临部落，马圈里没添上一匹小马，但神灵却降临到了老人身上。已成萨满的堂哥为她跳了神，临走的时候，堂哥说：“她要成萨满了。”堂哥的说法并没有得到族人的认可，老人的爷爷最为反对：“这孩子是要出嫁的姑娘，当了萨满也是人家的人”。但眼瞧着老人一天天病了下去，族人才开始为她制作神衣。人们相信，被神抓的人，都会患上这种“萨满病”，如果不“出马”，便会一直遭受磨难。终于，堂哥再来的时候，带来了大萨满。在如今的白银纳，仍流传着大萨满的传说，据说他领了七十多位神，救过无数族人的性命，是族里最大的一位萨满。神奇的事也发生在老人身上。那一天，大萨满跳了三个夜晚。老人跟在后面敲着神鼓，蹦着跳着，仿佛天生就会那些奇怪的舞蹈。萨满带着小萨满把身衣上的铜镜晃得哗哗作响，那是他们抵御邪灵的防身武器，他们的太阳，可以帮助他们通过那些最幽暗的通道。那一年，呼玛河畔举行了盛大的送神仪式。从未见过如此隆重的告别，各个流域的鄂伦春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各个流域的大萨满们宣布就此告别神坛。老萨满们最后一次跳起神舞，跳啊跳啊，跳了三天三夜。看着老萨满们沉重的舞步，仿佛向一个时代告别。人们喊着“登都任、登都任”神飞走了，新的萨满诞生了。٧每当萨满鼓声敲响 | 我们无法停止灵魂的歌唱 | 每当颁金节到来 | 我们无法不思念故乡。——《颁金谣》
如今，萨满文化摆脱了封建迷信的定位，开始被越来越多的学者和普通人关注，人们也渴望了解这种堪称“文化活化石”的原生态民间文化。我的心里一直有个北地的幻想，荒漠雪原狂草地，月亮和狼的传说好斗的血统，人人都是德鲁伊，他们的语言就是古巫和萨满的通用语，短暂的白昼与夜之国的统领，恶魔与众神唯一交汇的地方。我的山神，保佑可怜的孩子，他们流血在远方，看不到自己的家。我的山神，收好他的灵魂，他已战死在远方，别让姑娘的眼泪落在他的尸体。٧
因为人们将“疾病”理解为灵魂的一次逃离，所以治愈之法涉及召回灵魂。萨满诵读了一篇冗长且枯燥的陈述文，陈词恳求病人的灵魂从遥远的山脉、山谷、河流、森林和田野或者任何可能游荡的地方返回。——《萨满教》[美]米尔恰·伊利亚德 (Mircea Eliade)
归于荒芜在中国最北部边疆，不知不觉重新活跃起来的萨满信仰，似乎还远远无法实现那样的理想，人们更多怀着不同的私欲找到萨满，仿佛这是最便利的途径。也许要想了解真正的萨满文化，如今可能只有到博物馆了。尽管如此，藏在民间的萨满教，仍然守着人们的道德底线。据说，有个男人向萨满诉说自己如何不顺。萨满说，他往牛奶里兑了水，做了昧良心的事，让他找个敖包忏悔。兴安岭有数不清的河流分支和看不穿的连绵山脉，白云苍狗，蓝天也许还能依旧。风葬了无数坚硬的身躯，火烧过了百年不断的岁月，生活有多么艰辛，岁月有多少磨难，火都依旧不停歇。萨满的神鼓悠扬到山下，驯鹿的银铃响彻在松林，古老的民族在银银月色中乘着桦木船、划着鱼皮桨、流过金河水，悠悠向兴安岭飘扬。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