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生活在一个地方的人,虽然彼此相遇过无数次,甚至还有某种关系,可是见面以后不过就是日常的问候或者礼节,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如果这两个人都到过某个遥远的地方,哪怕是第一次见面,一旦提及,就有无数话题,就有一种说不清的亲切感,仿佛是在异乡遇见了家乡人。
有一次朋友请吃饭,桌上有一位曾在厦门当过兵的朋友,已经转业十几年了,听说我也在厦门呆过几年,立即瞪大眼睛问:你也在厦门呆过?岛内还是岛外?整个晚上我们都在谈论厦门,海沧大桥,筼筜湖,鼓浪屿,会展中心,怪坡,鳌园,老榕树,凤尾竹,马蹄甲,铁观音,汤罐和沙茶面……当初在那里时很平常的东西,现在谈论起来似乎样样都令人难忘。临别还互留电话,相约有空儿一起重游厦门。
这似乎很好笑,家乡是我们生长、生活的地方,反而不能让人变得亲近,为什么曾经走过的异乡的街头却一下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也许是因为我们都曾竖起耳朵试图听懂那里的闽南方言?也许是因为我们都曾好奇地观看那里人的祭祖仪式?也许是因为我们作为异乡人都曾有被别人隔离的孤独?也许是因为我们都曾在秋日的夜晚站在窗口企图听一听北方飞来的大雁的鸣叫?……或许都有,或许都不是,因为我们没有一句说那里不好,也没有一句说在那里如何思念故乡。那就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远方吧,我们不曾相约的生命轨迹在那里有过一个交点,而这个交点可能给我们的生命打上过有异于本土的印记,时常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提醒我们:别忘了,你曾到过这里!
两个关系普通的熟人,按照现有的状况相处,终其一生也不过就是熟人而已。可是如果有一次异地旅行,回来以后就会变得十分亲密,在一大群人中只要提及“那年咱们一起去九寨沟……”就会立即在大氛围中形成一个感情的孤岛,其他人说什么好像已经与他们无关。一起外出旅行时的情形如何呢?也许当时彼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熟人而已,可是回来以后却变得特别起来,只因为曾经一起踏上过一片遥远的土地。钱钟书先生在《围城》中曾有这样的叙述:“如果两个人经过旅行之后还能够相处的话,那才可以结婚……”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独到的发现。
我们经常泪眼婆娑地思念故乡,说异乡的风雨是那样的凄迷,异乡的月色是那样冷清,异乡的山水如何拒绝自己,可是回到故乡以后,又有几个人不牵挂着曾经流浪过的遥远的异乡呢?哪怕是一段辛酸的逃亡,哪怕是一段很不顺心的旅程。是人性古怪吗?不,是那遥远的地方有过我们的足迹,有过我们一段生命留在那里,异乡曾经是我们某个愿景的承载……其实异乡也很可爱,所有在异乡时的不适,实际是我们内心对异乡的排斥与拒绝。
空间上的异乡是如此,时间上的“异乡”也非常相似——我们何曾觉得现在是属于我们的?在我们的心目中,留恋的是过去,憧憬的是未来。不论过去发生过多么让我们不愿回首的事情,时过境迁以后,我们还是要怀念它,连过去的贫困、过去的荒唐、过去的磨难,也都成了述说不完的回忆,过去的那些人、那些事,好的或者坏的,今天都不再有当初激烈的情感,只有甜蜜的的惆怅,老牛反刍一样满嘴泡沫也舍不得丢弃。有谁真正对今天感到满足吗?没有。我们总是把最美好的生活存放在未来,其实未来未必就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但是没办法,因为一切都还不曾发生,还是变数。
一切都是距离作的怪,空间的和时间的距离让我们产生了心理上的距离,而这距离刚好可以让我们忘掉苦恼的体验,留下难忘的记忆。或许某一天我们又要到遥远的地方去漂泊,或许未来比现在还让我们觉得难以忍受,那么,此时此地,环绕在身边的这些人,正在发生的这些事,又将成为我们遥远的话题,那时的感觉一定比现在的体验美好。眼前能做的唯一事,就是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