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闫红
冰心和林徽因,互相认识得很早。冰心的男朋友吴文藻和梁思成是留美预科班的同学兼室友,1925年,林徽因和梁思成来到绮色佳,看望就读于康奈尔大学的吴文藻夫妇,四个年轻人一同游玩过,林徽因和冰心还留有一张合影。
1987年冰心回忆这段交往,对林徽因评价颇高:
“1925年我在美国的绮色佳会见了林徽因,那时她是我的男朋友吴文藻的好友梁思成的未婚妻,也是我所见到的女作家中最俏美灵秀的一个。后来,我常在《新月》上看到她的诗文,真是文如其人。”
应该说,这开头和结尾都还不错,但中间过程并不美妙,都知道冰心写了《我们太太的客厅》疑似讽刺林徽因,这篇小说放到今天,就是一个装13指南,引用一段让你们感受下:
“窗下是一溜儿矮书架子,上面整齐的排着精装的小本外国诗文集。有一套黄皮金字的,远看以为定是莎翁全集,近看却是汤姆司·哈代。我们的太太嗤的一声笑了,说:‘莎士比亚,这个旧人,谁耐烦看那些个!’问的人脸红了。旁边几本是E.E.Cummings的诗,和Aldous Huxley的小说,问的人简直没有听见过这几个名字,也不敢再往下看。”
里面的气氛、人物背景、身份,都跟林徽因太相似,甚至于,里面“太太”有个女儿叫彬彬,林徽因的女儿名字就叫“再冰”,李健吾也曾说,林徽因本人看到这篇小说,就叫人给冰心送去一坛醋。
很多人都为林徽因的做法击掌,也基本认为冰心是出于女性的妒忌,但钱钟书有篇《猫》,跟这篇《我们太太的客厅》十分相似,也是描述了一个虚荣、矫情、喜欢以开沙龙的方式召集裙下之臣的“太太”,冰心对林徽因的观感和认知,在当时也许很普遍。
与其说是妒忌,不如说是看不惯,虽然当时风气已开,比如说1924年丁玲已经和胡也频同居,之后又邀冯雪峰同住,1931年,萧红感情上也经历了颇多的辗转,但是,人们对于男女平等的理解还是很肤浅的,即使是一些有名望有成就的文人也不例外。
钱钟书和冰心,并不是林徽因沙龙的座上常客,他们描述的,不过是他们对这沙龙的想象,他们没法相信男女之间也会有友谊,不相信男女可以在一起谈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凭着某种呆板印象,认定他们在一起,就是微妙地打情骂俏,男人之间争风吃醋,男女之间也有勉力遮掩的各种芥蒂,总之,就是一群虚荣的男女,演出一场场无聊的戏。
但事实上,林徽因的沙龙绝非如此,李健吾曾经描述过林徽因在沙龙上的表现:她缺乏妇女的幽娴的品德。她对于任何问题感到兴趣,特别是文学和艺术,具有本能的直接的感悟。生长富贵,命运坎坷;修养让她把热情藏在里面,热情却是她的生活的支柱;喜好和人辩论———
因为她爱真理,但是孤独,寂寞,抑郁,永远用诗句表达她的哀愁。当着她的谈锋,人人低头。叶公超在酒席上忽然沉默了,梁宗岱一进屋子就闭拢了嘴,因为他们发现这位多才多艺的夫人在座。杨金甫笑了,说:“公超,你怎么尽吃菜?”公超放下筷子,指了指口如悬河的徽因。一位客人笑道:“公超,假如徽因不在,就只听见你说话了。”公超提出抗议,“不对,还有宗岱。”
这样一个喜谈论爱抢话的林徽因,是不是有点史湘云的范儿?假如她是一个男人,会有人对她的沙龙有那样的想象和议论吗?对于林徽因的种种非议,说到底,是对于女性智识的不信任,认为女人只能以性魅力吸引别人,悲哀的是,这种想象,有时甚至出于同性。
冰心还曾议论过徐志摩的感情问题,说
:“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好处就得不着,女人的坏处就使他牺牲了”。且不说这话有点红颜祸水的意思,单说徐志摩为哪个女人“牺牲”了?爱本来就是生命之间的互动与碰撞,古代有“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的女子,《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会觉得,只要有他所爱的女子为他眼泪流成大河,就死得其所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判断,冰心这样随意评判别人的感情,是不聪明的,也是不礼貌的。
只是徐志摩那时已经去世,没法再怼回去了。但是冰心的老友梁实秋并不客气,1984年,梁实秋的学生拿着梁实秋和第二个妻子韩菁清的照片来拜访冰心,冰心说:“他这一辈子就是过不了这一关!”梁的学生把这话反馈给梁,梁实秋说:“我呀,她那一关我倒是稳当当地过去了。”冰心也算是自讨没趣了。
但是,老友之间互怼,到底不伤元气,梁实秋去世后,冰心给他写了祭文,韩菁清还去北京拜访了冰心。
林徽因却跟冰心没有这份感情基础,一九四零年,为了躲避日军轰炸,住到昆明郊外的林徽因给女友费慰梅写信,还提到冰心将“飞往重庆去做官,家当将由一辆靠拉关系弄来的注册卡车全部运走,而时下成百有真正重要职务的人却因汽油受限而不得旅行。她对我们国家一定是太有价值了!”
关于冰心对国家的价值这里且不理论,只从林徽因去世后,冰心多次褒奖林徽因看,冰心确实比林徽因更会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