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母亲节,想必,你已经听到了各式各样对母亲的花式赞美。
长久以来,歌颂母亲成为了一种普遍的话语体系。中国的「母亲」形象被华丽的大词所包裹:无私、伟大、奉献、含辛茹苦。
母爱本该值得赞颂,可问题是,当我们为母亲们的无条件付出、不计回报这些词感动时,我们亦是在选择将她们不平等的生存现状加上了温情的滤镜。
可以说,
如今流行的「歌颂式」话语,合理化了一切不公正的问题,成为了不公正现状的维护途径,是一场隐匿又变相的性别剥削。
比起分担育儿责任、改善母亲的生活环境,言语上的几句夸奖,成本最低,却也最无用。
1.当我们赞颂母亲时,我们在赞颂什么?前不久,某公号出了一篇“这群当妈的,值得10000句夸奖”的文章,里面写满着年轻妈妈带娃的“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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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赞颂的表相下,其实是父亲角色的缺失,是年轻母亲在放弃自己除家庭外的身份。自从孩子诞生的一刻起,母亲的身份便由她自己,化身成了一个集体式的名字「宝妈」。每时每刻,都为孩子打转。
这类赞颂式文章常见的格式是:先列举母亲在家庭中付出的各种辛劳,然后升华情感说这是无私、伟大,最后往往落下不痛不痒的结尾:要么是一句感谢、赞颂;要么落入消费主义的模版:给她买个礼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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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的问题在于,当人们将焦虑、抑郁、慌乱理解为“神”,另一面,是在将焦虑、抑郁、慌乱合理化。
当我们赞美母亲时,我们是在容忍甚至鼓励这些不公正的延续:不合理的家庭分工、过重的育儿负担、对于牺牲自我的美化。
可以说,我们用「无私」一词,包装了一个又一个家庭里疲惫不堪的母亲。
戴锦华曾这样评论社会上的流行又畸形的性别观念,叹息它们为“至痛的洗脑”:
「当我看到“宁肯坐在宝马后面哭,不坐在自行车上笑”这样的话的时候,我觉得痛心。但对我打击更大的不是这个新闻,而是来自于我的一个年轻同事,她这么回复我:“坐在自行车后面,你笑得出来吗?”」
真正令人警惕的,从不是某种畸形的价值观,而是它们在社会中的合理化。当整个社会的标准开始倾斜,集体的价值观便朝向一种畸形发展——
从古到今,我们用赞扬的话语歌颂了太多母亲的无私,渐渐地,人们对母亲的诉求、需要、困境开始进行一种集体性的选择性忽视。
而“无私”一词的本质,
是付出和回报的不对等。
国产电视剧《娘道》中,便是一个中国社会将女性的牺牲、无私包装成女性品德的绝佳样本。这部剧的中心思想“娘之道,哺而无求,养而无求,舍命而无求”——看,满满的“无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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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权力的保障、公平的家庭分工,都以母亲个体的“无求”加以粉饰,与其说是一种高尚美德,不如说是对母亲变相的性别剥削和规训。
这种「赞颂式骗局」在社会中无处不在:公司为了鼓励员工无偿奉献精神,用“全年未请年假” 、“加班时长最久”等方式以对员工进行鼓励。而这种鼓励话语下,过长的工时、无偿劳动等「问题」被一笔带过。
2.「伟大」的母亲形象下,是一群手足无措的妈妈来自美国的Alexandra Sacks是一名生殖心理医生,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和各种孕妇和产妇打交道,疏导她们关于生育方面的心理问题。
在她的一场TED演讲中,她分享道,和孕妇、产妇们打交道的十年中,发现了一个极有规律的模式:
常有年轻的妈妈打电话给她,说自己得了产后抑郁。而Sacks在完成了各项检查后诊断后,发现她们一切都好,并没有得产后抑郁。可妈妈们往往还是不放心,说:
“可是,为什么有了孩子后,我没有感觉到完整。反而感到痛苦?”Sacks分享的例子,让我们清楚地理解到:赞颂母亲这一看起来正面的话语,
之所以是危险的,是因为它设立出的不切实际的标准和现实中完全脱离。
Alexandra Sacks: A new way to think about the transition to motherhood | TED Talk
女性在「神化母亲」的标准下长大,潜移默化地默认自己也该是无所不能。而当现实的境况被无助、疲倦、抑郁、焦虑充斥时,母亲面临的,是面对落差时赤裸裸的自我怀疑——
“别的女人生孩子都没叫,你怎么就这么娇贵?”
“产后抑郁,你太作了吧?”
“母亲的天职就是带孩子,你怎么连这都做不好?”
这些指责背后,是一套社会默许的价值观:生育和育儿是一个女性的必经之路,是母亲们的「天职」。并且,女性天然适合育儿。
Sacks直言:
这种期望非常荒谬,因为它完全不切实际。美国有大量的书籍教人们理解青春期,却无人关注女性转化为母亲这一段过程中的生理和心理变化。
这种“期待”和现实的落差,在中国母亲们身上,更是显露无疑。
近日,公众号USDollar的一篇《生育中那些没人告诉过你的屎尿屁:是痛苦还是自由?》在社交网上刷屏。文章中截取了各位母亲的留言,可以总结成一部“血泪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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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母亲的体验截图。来自@USDollar
看理想不久前做过一个80、90后父母的采访。其中,访谈中的每位母亲都有着困扰。有的因为产后荷尔蒙的变化,而受情绪折磨;有的在事业与家庭的双重压力上挣扎;有的因为少陪了孩子一会儿,就感到愧疚。
每位母亲的体验都不相同,而唯一的共同点是,
她们离“理论上”的母亲生育后幸福美满、对照顾孩子得心应手的形象,差距巨大。
这些当了母亲的女性中,往往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仿佛曾经听来的当妈后的各种美好,都成了一场骗局。可为什么没人告诉她们,生育除了幸福之外,亦有需要面临的挑战?为什么我们的文化里,从未致力于全面、客观地阐述「母亲」这一身份的方式?
这难道不是长久以来,单纯赞颂母亲之伟大的后遗症?我们的媒体不停地在塑造着一个“完美”母亲的形象,而从未认真谈论过母亲们真实的困境。
这种话语的背后,无论有心无心,都成为了一场隐匿又变相的性别剥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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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masking Motherhood: Katherine Wintsch | TED Talk
《使女的故事》中,女性被沦为国家的生育机器,为不育的夫妇承担生育的责任。这部反乌托邦作品,正是一个对「无私」这一危险词汇的清醒剂——若我们持续容忍和浪漫化女性的无私,不警惕社会上对女性“安排”的职能和角色,剧中恐怖的画面恐怕会成真。
3.母亲,一个被「构建」的词母亲的“天职”一说,从达尔文时代就开始了。他曾说:“女人因具有母性本能,会对自己的婴儿明显表露这些特质。”
而母亲是否天生就有照顾子女的“本能”?
长时间以来,人们往往运用“生物学”、“本能”这样的词来阐明女性作为母亲的重要性。这是早期科学研究中充满性别偏见的例证之一。这种话语,被社会学家们称为「强迫性母职」,指明所谓的母爱的“天性”之说其实主要是父权价值的制约。
在科学发展的过程中,很多实验证实,母亲的“天职”并非本能。
人类学家莎拉·赫迪(Sarah Hrdy)在《母性:母亲与异体母亲》一书从人类学和社会学两个角度结合讨论了这一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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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举例到,婴儿在吃奶的同时,会用手摸着母亲的乳房。赫迪指出,这是婴儿的生存策略——
婴儿需要抓紧不放,正表示母亲不一定会哺育,否则婴儿何必积极争取。
理解「母性」需要科学,但同时要谨慎科学中的性别偏见和道德绑架。对于那些想利用自然界来宣传自己对人类行为所持的意见的人,赫迪一语道破:
这种人不算科学家,更像布道家。他们把自己的道德规范强加于自然界,不容自然界的生命自己发言。
美国诗人、作家Adrienne Rich 曾提出过“制度化母性”(institutionalized motherhood)的概念,指出「母性」这一词,并非生物学中所谓的本能,而是社会构建出的一套话语体系。
她在书《女人所生》(《of woman born》)中说道:
传统的母性思想要求女人的“天性”,而不是智慧;要求自我忘却,而不是自我意识;要求依靠他人,而不是创造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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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制度化母亲」最大的问题,
在于其制定者并非女性。父权社会赋予了母亲的种种职责,包括生育、育儿、照顾家庭,而在这一场关乎规则的计划中,
女性自身的经验却完全被排除在外。
在一个缺失女性真实体验的话语下,「母亲」的概念对于那些尚未步入此角色的年轻女孩来说,是危险的。她们对母亲的预期停留在过度浪漫化的美好想象,却对现实生活中的困境一无所知。直到自己亲历的那一天,出现了偏差,自己成为了「不正常」的一员,痛苦由此产生。
同样,对于那些已经经历过母亲角色的女性来说,她们亦难以发声,因为在赞颂式话语的长期流行下,一切抱怨,都会成为对“光荣的母亲”身份的一种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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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画家Honore Daumier曾对怀有个人抱负的女性进行嘲讽:
“母亲正热烈写作,孩子淹进浴盆了”
波伏娃曾说,生物观点的刻板印象会“导致女性成为人类的奴隶,使女性多种不同的能力发挥受限。” 在如今看来,这种观点依然有现实作用。
4.用数据说话,中国母亲面临的困境中国人以勤劳出名,而中国母亲,亦是辛劳的代名词。
首先,中国女性劳动参与率居世界之首,比大部分发达国家都高。从数据上看来中国女性一直践行着“女性就是半边天”的号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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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图:The Economist | 数据:World Labor Organization
其次,家务劳动分工。在普遍外出工作的情况下,母亲同时也是家务劳动主要承担者。
再者,中国母亲产后抑郁的现象依旧严重。据2014年11月刊的《中国妇产科临床杂志》指出,15%的中国女性被确诊为产后抑郁,85%的女性都经历过产后的抑郁情绪。
把这些数据集中在一起,可以概括出中国母亲的现状:
疲惫不堪。赞颂式话语把母亲夸得无所不能,而「神」的背后,是一张张疲惫的面孔,和一个个无声的困境。
而此时,我们最不该做的,就是继续赞颂、鼓励、美化这种疲惫不堪。
人民论坛网在今年4月1日公布的《当前中国两性观念调查研究》中显示,
“暖男”(60.1%)和“奶爸”(59.2%)是最受女性欢迎的男性形象。此外,“经济适用男”(45.5%)、“妻管严”(45.2%)、“高富帅”(42.8%)的美誉度也较高。
从数据中可以看到,当今中国女性对男性对期望,已抛弃了旧有的“一家之主”式的形象,而是期盼其更多地参与家庭分工,且与自己处于平等的状态。可事实上,母亲们的声音呼声和期盼似乎还未被听见,我们的育儿文化,很大程度还是缺失父亲的“丧偶式育儿”,即母亲承担几乎所有的教育和抚养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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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中国家长焦虑指数报告》指出,65%家长认为妈妈在家庭教育中占主导地位 | 智课教育x新浪教育
我们需要意识到的是,当我们过度赞颂母亲在家庭的付出时,也是在剥夺她们在家庭以外的一切可能性:工作、爱好、娱乐;及生理需求:吃饭、睡觉、运动、性生活……
当我们坚持“当母亲就意味着牺牲”这个想法的时候,真正牺牲的,是她们的自我意识。当母亲的身份被过于放大,她在社会中的其他身份正在以看不见的方式无限缩小。
5.不赞颂,那能做什么?为什么要警惕歌颂母亲?这不是在否认世世代代母亲的付出,亦不是在鼓吹一种自私自利的功利主义。相反,正是因为看见“神化”母亲下一个个真实的现状,才因此呼吁社会对母亲身份更客观和全面的认识。
没有人能定义「母亲」该是什么样的?母亲伟大也好,脆弱也好,都该是以每个个体家庭角色的生命体验而决定,而不是出于某一种社会标准下「硬被附有的礼物」。
女性不应该对自己因生育而有的痛苦觉得耻辱并默默承受,别人也不应该熟视无睹,更无权企图压制这种发言。
我们在母亲辛苦带娃时说“你真无私”,在她脆弱痛苦时说“为母则刚”。与其用嘴上的褒奖轻而易举地让现状延续,不如化作改善她们处境的真实行动。
那该怎么做呢?在这里,可以参考一下纽约时报作者Karen Rinaldi在《谁说母亲意味着牺牲》一文中的建议:
通过将做母亲重建为一种特权,我们把力量重新还给母亲,赋予她力量,赞美她的自主权,而不是赞美她的牺牲。通过承认我们的母亲角色,以及拒绝被授予“牺牲者”这一虚假荣誉,我们更多是在为所有女性赋予力量。
没错,
赋予她力量。长久以来,中国母亲的角色是“去个性化”的,除去母亲之外的角色,关于她们人生的描绘几乎为零。而此刻,除了正视和反思日常话语中对母亲理所当然的剥削,鼓励她,帮助她,让她实现自我价值,是帮助她们找回个性的一种手段。
如果说母亲节是一个庆祝身份意义的节日,那么今天,我更愿让你抛下这个身份,
因为你先是你自己,然后才是一位「母亲」。
如果可以,亲爱的妈妈,我不想再赞颂你的牺牲、无私、和奉献,你不需成为无所不能的神、或者是沉默的付出者。
愿母亲们自由、快乐、成为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