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贾府是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的豪门贵族,但这样一个天下望族,家族中却没有什么秘密,只有诸多令人费解的疑案,甚至至今仍争论不休。
一、尤二姐腹中胎儿,是否凤姐“弄鬼”?尤二姐因其美艳的容貌和温柔的性格,引得无数读者对她惨死的命运表示同情,我自然也唏嘘不已。但有个问题困扰我多时:二姐生前被胡庸医误诊,打下男胎,是否凤姐暗中所为?
凤姐的确劣迹斑斑,形迹可疑。
你看她,甜言蜜语将二姐“赚”入大观园,暗中却派刁奴善姐折磨,连饭菜都是不堪之物。她借秋桐这枚棋子来侮辱二姐,表面上又装贤惠。“借刀杀人”,弄小巧,“坐山观虎斗”,种种恶行,都让人生疑:胡庸医是否受了凤姐的收买?
这个问题,文中没有一处明写。
可以肯定的是,胡庸医的确是个庸医。胡庸医名胡君荣,前文曾经出现过一次,给晴雯看过病。晴雯只是伤风感冒,不是什么大病,可是胡庸医开的药却是“虎狼药”。宝玉见了药方,便直呼使不得。
杂学旁收的宝玉说了一大通药理,还将晴雯等比作秋天刚开的秋海棠,极言女儿的娇弱。最后晴雯的病还是找王太医重新看的。看过王太医的药方,宝玉才满意的说,这才是给女儿用的药。
那么,二姐病中,是怎么请来的这个庸医呢?原文如下:“谁知王太医亦谋干了军前效力,回来好讨荫封的。小厮们走去,便请了姓胡的太医,名叫君荣,进来诊脉。”既是贾琏派人请的医生,凤姐有机会授意这胡太医打掉二姐的胎儿吗?不得而知。
再往下看,会发现胡庸医诊病过程的诡异之处:他先诊脉,看了说是“经水不调,全要大补”。后又要求面诊,当尤二姐露出脸来,这庸医一见,竟然“魂魄如飞上九天,通神麻木,一无所知。”
这一段诚然是写胡庸医的好色丑态,然而还有令人疑窦丛生之处:这仅仅是见了二姐的花容月貌惊为天人的表现?还是有一种隐秘在其中?比如受了凤姐的好处,要害这样一个美貌女子的心虚?
胎儿打下,贾琏大骂胡君荣。而胡君荣见有人来打告,早已卷包逃走。再查是谁请的姓胡的来,“一时查了出来,便打了个半死。”二姐之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而凤姐“比贾琏更急十倍”,一时烧香拜佛,通陈祷告,又许愿吃斋念佛,算命打卦,忙得人仰马翻。事实又是怎样呢?凤姐连平儿都要防着,以致平儿做屋里人多年却与贾琏不在一处,更别提子嗣之事了。
二姐本来就是贾琏偷娶的,曾经有要取而代之的痴心妄想,毒辣阴狠如凤姐,怎么会容她生下儿子?凤姐的烧香拜佛,是做做样子罢了。
接下来有一个细节颇耐人寻味:那打卦算命的说是属兔的阴人冲犯,矛头直指秋桐。这个我相信是凤姐的小巧:摆弄了尤二姐,接下来就该打发了秋桐了。作者同样不动声色的叙述,并不提凤姐授意云云。既然可以这样算计了秋桐,那去请胡庸医的事,也难免清白。
此系疑案,没有证据,只有猜想。
也许只有那望风而逃的胡庸医重新出现之时,谜底才会被揭开。二姐痛失胎儿,再没有了生命的期待。绝望与幻灭之中,丧子之痛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看不到的真相,藏在某个暗处。
尘封的秘密早晚被打开。落尘之下,打开的并不都是宝藏,也许是隐藏在人性深处的丑陋与罪恶。
二、晴雯等人被逐,袭人是否告密者?晴雯之死历来令人痛惜。“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这是个悲伤的故事,貌美如花的晴雯与宝玉并无私情,王夫人却认定她是“狐狸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驱逐了她,致使她含恨而死。
于是很多读者迁怒于袭人,认为是袭人告密者。我早时也是这样想的。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首先,晴雯是与袭人争夺宝玉姨娘之位最强劲有力的对手。晴雯生的美,又手巧,深得宝玉的钟爱,就连贾母也是偏爱晴雯的。而袭人自身条件不及晴雯,焉知袭人不对晴雯怀着嫉妒与防范?
其次,晴雯多次与袭人拌嘴,对袭人与宝玉的“云雨情”非常在意,言辞犀利,态度强硬,根本不给袭人面子。袭人怎会不怀恨在心?
第三,晴雯同着宝玉“淘气”,为了逃避贾政查问功课,就教宝玉装病逃避。长此以往,宝玉怎能安心读书,走仕途正道?
有了以上的理由,袭人告密王夫人,驱逐晴雯,似乎顺理成章。
可是细想却还是有问题,比如,袭人早已先于晴雯取得了姨娘待遇,王夫人已给了她定心丸,虽未曾给她名分,可是月钱早已到账。她母亲病了,凤姐亲自检视她回娘家的穿着打扮,打点下人车马。
她母亲死了,贾府也按照祖宗的规矩赏了银子四十两,以至于赵姨娘不依不饶跟探春吵。袭人已有姨娘之实,晴雯无论如何也“灭不过她的次序”去。既然如此,她又何苦做恶人呢?
晴雯言辞犀利,连宝玉都敢怼,袭人却低调省事,识大体。后来二人的关系也趋向于缓和,大家都是成长中的少女,是工作伙伴,是不是往日的小龃龉也“一笑泯恩仇”了呢?
怡红院的丫鬟都知道王夫人嫌弃轻狂之人,晴雯亦深知,所以她平时不敢在王夫人面前出首,以至于她在宝玉房里好几年,王夫人竟毫不知晓。
袭人若存心要告密,王夫人怎会在王善保家的进言后才猛的触动往事,想起上月园里见的晴雯骂小丫头一事?
“寿夭多因诽谤生”,这诽谤当然是来自王善保家的们,那袭人到底有没有“告密”呢?四儿与宝玉的私密玩笑话“同日生日便是夫妻”,究竟是谁告诉王夫人的?芳官“挑唆”宝玉要五儿进怡红院,是瞒着袭人的,而且最终没有实现,王夫人又是怎样知道的?
对此,宝玉也百思不得其解。“咱们私自玩笑,怎么也都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的,这可奇怪!”“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说,只挑不出你和麝月、秋纹来?”宝玉其人,并非一味单纯天真,他能有此一问,是真的疑心袭人了。
袭人的反应也颇有“可疑”之处。听了宝玉的话,她“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袭人的反应像不像做贼心虚?她不好再劝宝玉,反叹道:“天知道罢了。此时也查不出人来了。”
怡红院的丫鬟众多,苦乐不均,内部矛盾丛生。小丫头佳蕙与小红的对话就直接表达了对一些大丫头的不满、嫉妒,“可气晴雯、绮霰他们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到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
遥想赵姨娘的丫鬟小鹊夜里给怡红院报信,让宝玉提防贾政明日问他,就会发现,原来小鹊是怡红院的内线。而佳蕙这样的小丫鬟,在抄检大观园的时候是不会被波及的。她们是不是比袭人更有告密的动机?
晴雯冤死,四儿、芳官被逐,到底谁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袭人是否真的当得起一个“贤”字?此系疑案。
我只知道,袭人就算真的做了“告密”之事,她也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告密。宝玉的成长成才是她关注的首要问题,这一点上她跟王夫人的利益是一致的。为此,驱逐那些“同着宝玉淘气”的丫鬟们,天经地义。
三、枫露茶事件后,茜雪为何被逐?茜雪在前八十回中还没怎么出现就被赶出去了,起因就是宝玉醉后发泄对奶妈李嬷嬷的不满,迁怒茜雪。
不过是一杯茶罢了。宝玉喝的上用玫瑰露都可以赠了芳官,任由芳官送给厨役之女柳五儿,一杯枫露茶能有多珍贵?更何况,李嬷嬷一贯倚老卖老,她要吃宝玉留给晴雯的包子,留给袭人的酥酪,谁又拦得住?一碗茶,她见了要吃,茜雪可有什么办法呢?宝玉醉中发脾气,迁怒也是有的。
第二天太阳依然升起。本来都忘记了的小事一桩,谁知到了后文,旧事竟然从李嬷嬷口中忽然道来:“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来领!”这是对宝玉的丫头说的。也有拉着宝钗、黛玉诉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清”。
原来,茜雪当了替罪羊,因为一碗茶,竟被撵出去了。
曾经百思不得其解,茜雪究竟是谁撵出去的?若说是宝玉,我不能相信。一来宝玉明知不是茜雪的错,二来丫鬟们就是有错,宝玉历来也是多有担待的。晴雯跌了扇子,芳官弄坏了自鸣钟,彩云替环哥偷拿王夫人的玫瑰露,藕官在大观园里烧纸……宝玉都是以护花使者的姿态去呵护这些女儿。茜雪作为宝玉的近侍,万不可能因为一杯茶被宝玉赶出去。
不是宝玉,那只能是贾母了。当时,黛玉宝玉都在贾母处安歇,宝玉处有一点动静,贾母必差人问询。宝玉生气摔茶杯,惊动了贾母,袭人为了息事宁人,谎称自己滑到失手打了杯子。
可是这件事显然没有遮掩过去,就算当时已晚,第二天贾母怕是仍旧仔细查问了,袭人等只能实话实说。贾母不是昏聩之人,自然也应该知道,那不是茜雪的错。可是为什么竟将无辜的她赶出去了呢?
我是这样猜测的:贾母是故意的,借驱逐茜雪给李嬷嬷难堪。茜雪被逐显然是受李嬷嬷强喝茶的牵连,李嬷嬷对此愤愤不平,耿耿于怀。而且不久李嬷嬷再出场的时候,书中就交代了她已告老出去,所以丫鬟们不把她放在眼里。茜雪被逐,李嬷嬷告老,两件事之间恐怕有着微妙的关联。
撵茜雪,实为警告李嬷嬷,同时也是给她留一些体面。若真赶出去,不但李嬷嬷一辈子的老脸没了,连宝玉、贾府也没面子。贾府一向遵祖训宽柔待下,李嬷嬷作为宝玉的乳母,怎么能赶出去呢。
可是贾母对李嬷嬷的所作所为不可能不知晓,宝玉是她的掌上明珠,那日李嬷嬷偷懒先回了家,就是玩忽职守。对于奶母们自恃有功,无事生非的恶劣行止,贾母“都是经过的”,在后文迎春乳母聚赌一事中,贾母就不顾姑娘们的集体求情,批判她们“比别人更可恶”。
对李嬷嬷不满的人,不仅仅是宝玉,还有贾母。宝玉醉后在贾母面前说:“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作什么。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这话贾母不可能不思量。
要不着痕迹地赶走李嬷嬷,只能牺牲茜雪,给李嬷嬷一个教训。李嬷嬷无疑接收到了这个信号,所以撵茜雪之事成为她心上的一根刺,时时提醒着她:那个该被赶走的人,是她。
四、傻大姐捡到的绣春囊,到底是谁的?绣春囊事件,如同惊天霹雳,直接导致了抄检大观园之祸。那个吓得邢王二夫人忡然变色的绣春囊,到底是谁的呢?
王夫人收到邢夫人派人送来的绣春囊,立即“审”了王熙凤,声色俱厉地要凤姐跪下,喝令平儿出去,然后泪如雨下。
可以理解王夫人的心情,她虽不大管家,可是贾府姑娘的清誉,是攸关生死脸面的大事。这样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国里,出现了这见不得人的物件,她难以淡定。惊怒之下,她竟怀疑凤姐。
可是王熙凤说了五个理由,个个足以证明那东西与她无关:
“太太说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辩我并无这样的东西。但其中还要求太太细详其理:那香袋是外头雇工仿着内工绣的,带子穗子一概是市卖货。我便年轻不尊重些,也不要这劳什子……”
当那场抄检大观园的风波袭来时,查出司棋箱子里男人的袜带、锦鞋,同心如意,字帖儿。铁证如山,无可辩驳。而司棋也确实与潘又安在园内约会,还曾经被鸳鸯撞破。司棋确实有极大的嫌疑。可是,这个绣春囊一定是司棋的吗?
其实凤姐的话,给出了更广泛的怀疑对象:一是园外的奴才,二是邢夫人时常带进来的嫣红、翠云等小姨娘,三是尤氏及其带来走动的佩凤等年轻侍妾,四是园内的丫头。不得不说,王熙凤的心思缜密处让人佩服。
除了司棋以外,凤姐说的这些人各有嫌疑。一次抄检只不过抄出了冰山一角,贾府里不知道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隐秘。
一个绣春囊只是个导火索,大观园再不是与世隔绝的清静之地,伴随着探春秉烛以待的末世之痛是多么地悲哀。
绣春囊是谁的到了最后并不重要了,王善保家的曾对王夫人进言说:“想来谁有这个,断不单只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东西。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他的。”
真是讽刺,一个昏聩的“鱼眼睛”说的话,竟然被王夫人采纳了。可是结果那个被查到的却是自己的外孙女司棋。有了自己对王夫人的那番进言,绣春囊之事只能坐实了,司棋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又是一桩疑案。一叹!
红楼未完,贾府之中类似的疑案还有许多,如秦可卿到底什么来头?与贾府毫无瓜葛的妙玉,为何能名列十二钗?贾宝玉最后与史湘云真的“白首双星”了吗?这些疑案,都是曹雪芹留给我们的“未解之谜”,也将永远成为疑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