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牙》
作者:陈侎
第一章 初雪
光绪二十六年正月,天干物燥,正是浮尘肆虐的时节,整个华北平原黄埃漫漫,但有风起,立时遮天蔽日。华北的冬季向来难捱,这个冬天自然也不例外,霜降以后,荷败千池,百草凋零,寒气已是逼人,过了立冬,更是天凝地闭,风沙日厉,说话就已经进入数九,初雪却还是不见踪影。这个冬天,直隶的人们企盼初雪的心情也比往年更迫切,不仅仅只是期待初雪能压制住肆虐的浮尘,更要紧的是还能缓解冬旱。打从上一年立秋起直隶就没下过一滴雨,据说山东也是如此,尽管离开春还早得很,但四个多月滴雨不下的天气还是使得人们开始忧心今年的收成。说起来直隶山东一带光绪二十五年的年景就不太好,夏季的雨水姗姗来迟又匆匆而去,没有一次透雨,只是薄薄地打湿了地皮,靠着清明前后的几场春雨熬到了冬天。虽然伏旱在直隶算不上什么稀罕事,干了几条河沟,枯了几眼深井,死了几头牲口,收成比起往年也少了差不多三成,毕竟也没有造成大灾,既然没有成灾,朝廷自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虽说在京畿重地,太后和皇上的恩泽,照例也是不能轻易见到的。尽管这样的年景对于普通人而言也算不得什么过不去的沟坎,总也不是什么好兆头,都说靠天吃饭赖地穿衣,今年要是再遇不上好年景,到了吃种粮的地步,也就离逃荒不远了。况且当下又是多事之秋,山东直隶教案频发,闹得纷纷扰扰,拳民蜂起,毁了屋,死了人,不但死了大清国的人,还死了洋人,一时间人心浮动,谣诼四起,皆言洋教干犯天条,来日必有大祸。言之凿凿,不由人不信,更何况教案打死了人,天旱渴死了牲口,都是眼皮子底下的事,不要说无依无靠的升斗小民,就连一向仗着祖上荫庇和皇家恩典有恃无恐山崩于前不眨眼的旗人大爷们也变得惶惶不安。今年京里有没有赈恤,钱粮减不减,对拳民是剿是抚,教案怎么了结,凡此种种,朝廷那边总也没个准话。也有不识趣的人到衙门里问,执事的懒洋洋地说所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你吃下去的一米一黍,你身上的一丝一缕,哪一样不是太后和皇上的恩泽,你还想要什么恩泽?你能活着就已经是太后皇上的格外开恩了,至于其他事,自有朝廷和太后皇上替万民做主,轮得到你来操这份鸟闲心?滚蛋吧您哪。
说起来这些事情对于居住在北京城里的人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历经了咸丰十年英法联军入城天子蒙尘的劫难和光绪二十一年甲午战争失败的惊吓,再算上戊戌年菜市口的刀光血影,北京人什么世面没见过,眼前的这一点动静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北京城吃的是湖广的粮米,花的是两江的银子,山东直隶的天下不下雨对于北京人来说实在是似近实远,动不了人心。至于教案和拳民,前者自有总理衙门与各国折冲周旋,后者自有各地督抚视情应对,无论是山东杀得人头滚滚还是直隶闹得乌烟瘴气,天大的事儿到了北京城也不过就是人们茶余饭后扯闲篇的谈资罢了,对于北京人的生活来说,远没有南城天桥的豆腐脑和果局子里的糖炒栗子要紧。北京城依旧保持着它雍容、华贵、高高在上的姿态,无论是在晨曦的照耀下还是沐浴在夕阳的残光中,它的威仪总是那么令人敬畏,而同时它又具有一种从容镇定的秉性,一如北京城戏楼子里那些拎着鸟笼端着盖碗儿品着香片半闭着眼睛听京腔的旗人大爷的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