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社会的礼教制约下,女人是不允许有西方女人那样的正常社交的,只能生活在压仰的有限空间。因此,我们从古典文学作品中,读到那么多女人的苦难爱情,似乎优秀的男人只能与鬼女相爱,优秀的女人只能无所选择地委身风流子弟。
那边厢西门庆和李瓶儿偷欢正浓,金莲也化忧辱而为欢娱,却不想,这边厢花子虚出大事了,吓得西门庆在李桂姐家躲了半日才回家。原来,花子虚还另有三亲兄弟,因当年家财分配不公,而今将花子虚告上了东京开封府,公家拿了花子虚在牢里待开审。月娘听得西门庆说来,又一番语重心长教诲:“家人说着耳边风,外人说着金字经。”正说着,李瓶儿叫小厮天福儿来请,西门庆敷衍过月娘,赶到花子虚家,见着妇人罗衫不整,脸吓的蜡渣也似黄,跪在面前,再三哀告西门庆“家有患难,邻里相助。”“我一个妇人家,没脚蟹,那里寻那人情去?”再叙明始末,也几乎是李瓶儿的半篇自传:当年老花公公有四个侄儿,花大叫花子由,花子虚是老二,花三叫花子光,花四叫花子华。花公公生前挣下一份钱财,因为花子虚不成器,所有东西都只交付在李瓶儿手里。到花公公死时,花大、花三、花四只分了些床帐家伙,现银一分都没分得。李瓶儿也曾叫给他们一些,花子虚一味不理会。现在三兄弟突然就告到官府,要重新分配家产。
联系第十回书中介绍李瓶儿:生于正月十五,有人家送一对鱼瓶儿来,就小字唤做了瓶姐。先与大名府梁中书为妾,而梁中书乃东京蔡太师女婿,全家遭遇李逵毒手。李瓶儿遭大妇嫉妒,只在外边书房住,不想正好逃得性命,带走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后由御前班直升广南镇守的花太监说媒,嫁与侄男花子虚为妻。花公公镇守半年,因病还乡清河县。花公公死后,所有银财尽归花子虚。而花子虚不成器,终日与应伯爵、谢希大等一班兄弟顽耍,众人又见是内臣家儿,手里大手大脚使银,更是哄着在妓院中三、五夜不归家。联系前后文不难说明,一个女人红杏出墙绝非只是一桩性事,而是有着深刻地社会性。因为惧怕黑暗,又以为自己站在道德高地,我们可以很轻松地痛骂一个人是淫妇流氓,但要真正同情地去理解一个人智识的缺陷、人性的复杂、社会的腐朽、生命的苦难,以及很难让外人察知的内心痛苦,却难上加难。
全世界的混混最会拍胸膛说大话,只是大多数只动嘴,而西门庆不但少有架子,还总是能够调动一切资源尽力而行,“哥的事就是我的事”,这是所以被推为大哥的原因。当然,这次是为了情妇,更需要急事急办。于是瓶妹从房中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教西门庆拿去打点人情,庆哥说不用这么多,瓶妹说多余的就放在你那,床后还有四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都是值钱珍宝,都想放在庆哥家里,也算个防身之计,若依那不成器的,或者被那帮花家侄暗算,恐怕就没了。庆哥说怕花二哥寻问,瓶妹说这都是花公公在世时悄悄给我藏着的,子虚一点不知道。侯文咏的《没有神的所在:私房阅读〈金瓶梅〉》和宁宗一的《〈金瓶梅〉十二讲》二书都说,花公公之所以将全部遗产托负李瓶儿,还留下春宫图册,是因为两人有一腿之故,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一书中也暗示了两人有暧昧关系,这些多少有些太过猜测。即使第十七回李瓶儿自叙当年花公公在时,就早与花子虚分房而睡,从不干床第之事,那又如何就能证明必然与花公公有狗且,春宫图册也可能是花公公的个人遗物,只是被瓶儿发现把玩。何况,人性是多元的,或许花公公在宫里是一个贪腐分子,所以捞下一笔丰厚财富,但也可能在家族方面,还算是有责任感的长者。所以,我以为更可能的原因还是四个花侄儿的人品太令花公公失望,将家财交给李瓶儿也是为这个家族留个家底,不然早被四个不成器花侄败尽。这场突然降临的官司足可证明花大、花三、花四也不是好鸟,直想把花子虚往死里整。李瓶儿是有心计之人,对财富的能量也有清晰认可,所以利用得比一般人精明刻意,比如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告诉花子虚,又比如特别喜欢送人礼物笼络人心。
西门庆回家,与月娘商量,并依月娘之策,令四个小厮用两架食盒把三千两银子抬来家,晚上李瓶儿同迎春、绣春将箱柜挨到墙上,西门庆同月娘、金莲、春梅四人用梯子接着,再放进月娘房里,这次财物大转移邻居街坊都不知道。西门庆连夜打点停当,白日求了陈亲家一封信,差家人来保上东京,送杨提督书礼,转求内阁蔡太师柬帖下与开封府杨府尹。原来这又是一个清官,又是碍于座主和当道时臣脸面的审案,作者对所谓清官的讽刺可谓深矣。当日杨府尹升厅开审,花子虚虽然已得西门庆捎书信息,我们却看到似乎已并没有什么值得隐匿,审判结果是全部住宅田产估价变卖后分给花大三人,花子虚只是少挨一顿揍而已。花大三人还要监追(判监)别项银两,被清官喝止。不几日花子虚回家,李瓶儿本意想请西门庆买了住宅,并表示“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多位评家对这句话都表现出很大兴趣,似乎李瓶儿已经打定主意要嫁给西门庆,我却认为李瓶儿可能也想过与西门庆在一起,然而绝非潘金莲那么孟浪,一切也都还不明朗,更无法预料到花子虚会暴亡,这句话的意思不过是表达如何爱西门庆,以此笼络西门庆,所以西门庆根本没有反应。月娘担心花子虚疑心是表面一层,另有隐晦一层是这房产还属于“官司”,怕惹上麻烦,后来用了李瓶儿自己的银子,自又不同了。官家办案甚紧,先是以七百两卖了花公公大宅一所与王皇亲,再是以六百五十五两卖了庄田一所与周守备。只有住宅因紧邻西门庆隔壁,没人敢买,花子虚再三使人来说,西门庆只是推说没钱。官府紧等要具结文书,急得李瓶儿暗使家人冯妈妈来说,教拿寄放银子五百四十两买了住宅,西门庆方才依允。读者不可不省思,官府从来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花子虚之败之死,虽与李瓶儿的冷漠相关联,却又何尝不可看出官府“正义的血腥”。
花子虚一场官司什么都没了,心里郁闷,便要追问西门庆剩余银两,好凑着买房子住,被李瓶儿骂了个狗血喷头:“呸,魍魉混沌!你成日放着正事不理,在外边眠花卧柳,只当被人弄成圈套,拿在牢里,使将人来教我寻人情。奴是个女妇人家,大门边儿也没走,晓得甚么?认得何人?那里寻人情?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替你添羞脸,到处求爹爹告奶奶。多亏了隔壁西门大官人,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刮得那黄风黑风,使了家下人往东京去,替你把事儿干得停停当当的。你今日了毕官司,两脚站在平川地,得命思财,疮好忘痛,来家到问老婆找起后帐儿来了,还说有也没有。……”花子虚道只希望还剩下些咱好凑着买房子过日子。李瓶儿又骂道:“呸,浊蠢才!我不好骂你的。你早仔细好来,囷(圆形谷仓)头儿上不算计,圈底儿下却算计。千也说使多了,万也说使多了,你那三千两银子能到的那里?蔡太师、杨提督好小食肠儿!不是凭大人情,平白拿了你一场当官,蒿条儿也没曾打在你这忘八身上……你来家也该摆席酒儿,请过人来,知谢人一知谢儿……”这一大段李瓶儿的市井骂人话,可谓生动形象之至,把对花子虚的厌恶和新欢西门庆的偏袒表达得淋漓尽致,将李瓶儿的复杂性格推向一个高潮。作者表面没有丝毫褒贬,内里却充满对李瓶儿的讽刺。《金瓶梅》一书最杰出,也是最迷人的文学性,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第一是深刻揭露和批判了明代中后期的社会腐败和衰落过程;第二是生动描述了明代中后期社会的市井风情;第三是塑造了一群复杂而鲜活的人物群像;第四就是这种几乎看不出作者态度,时时又很机智、幽默的白描手法,它包含了多层深意,需要读者运用生活与文学的积累去慢慢品味。
到次日,西门庆使小厮玳安送来一份礼与花子虚压惊,子虚办了一桌酒,本想借此请西门庆过来询问银子事,却被李瓶儿悄悄使冯妈妈过去告诉西门庆不要来,只需开一张清单说银子用完了。子虚邀请再三,不见庆哥身影,气得发昏跌脚。李瓶儿外向庆哥的这个细节大可玩味,是否暗示了瓶儿已经决定要与子虚绝裂,或者只是恨铁不成钢的权益之计过度滥用?读者应该有自己的感受。花子虚最终只凑了二百五十两银子,买了狮子街一所房屋居住。那知搬家不久,就得了一场伤寒,倒床不起,又怕用钱,也不请医生,只拖延了二十日,就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时年仅二十四岁。李瓶儿自有一阵忙碌,买棺入殓,念经发送安葬。花子虚在时,李瓶儿的两个丫头就已经教西门庆收用,如今子虚不在,没有了阻碍,两家走得越加勤密。
如此,就到了正月初九潘金莲生日,还没有过花子虚的五七冥日,李瓶儿买了礼物到西门庆家,给金莲拜生日。一番拜见过五房妾,安排上酒席,互问了些生日闲话,又互相灌了许多酒,瓶儿真是杯杯不辞的好酒量。月娘因看见金莲头上的金寿字簪儿,知道是瓶儿所送,假意玩笑问是哪里打造,瓶儿自然答应再补送每位一对。热闹一阵,才见西门庆回家,又要与大伙儿劝瓶儿吃酒,将瓶儿留住在金莲房里。第二天,金莲陪瓶儿游花园,只见先前西门庆翻墙的那面墙头已经开了一个便门,得知准备二月兴工动土,将瓶儿原来的房子打开,通做一处大花园,书中特别写道“这李瓶儿听了在心”,作者文笔很老道,伏笔重重。这一次大会见,李瓶儿认识了西门庆全家房妾,出手阔绰,貌似皆大欢喜,却机锋处处,需要读者仔细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