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用了半年时间,到八月初旬,西门庆的花园才建造完成,连续摆宴庆祝了数天。这一日,逢县衙门的夏提刑生日,西门庆叫了四个唱的,一起乐工,早早出门,去夏提刑新买庄园上庆生。
吴月娘在家也整置了酒肴细果,约了众妻妾,打开新花园游赏戏耍。书中这段文字写得优美浪漫,是全书少见的抒情文字。也是在此,金莲和女婿陈敬济第一次有了勾搭:“吴月娘还与李娇儿、西门大姐下棋。孙雪娥与孟玉楼却上楼观看。惟有金莲,且在山子前花池边,用白纱团扇扑蝴蝶为戏。不妨敬济悄悄在他背后戏说道:‘五娘,你不会扑蝴蝶儿,等我替你扑。这蝴蝶儿忽上忽上,心不定,有些走滚。’那金莲扭回粉颈,斜瞅了他一眼,骂道:‘贼短命人听着,你待死也!我晓得你也不要命了。’那敬济笑嘻嘻扑近他身来,搂他亲嘴。被妇人顺手只一推,把小伙儿推了一交。却不想玉楼在玩花楼远远瞧见。叫道:‘五姐,你走这里来,我和你说话。’金莲方才撇了敬济,上楼去了。”玉楼及时出声,却轻描淡写,足见“乖人”性格:浅层只是阻断二人调情,深层却又带有善意警告。如果换成金莲见着此情此景,不知会闹出什么八卦绯闻。
西门庆从夏提刑的庆生宴上回来,经过南瓦子巷时,遇着两个捣子(光棍),一个是草里蛇鲁华,一个是过街鼠张胜,都是平时得到过西门庆资助的鸡窃狗盗之徒——一般称为混混,我们重庆称为杂皮。西门庆便将报复蒋竹山的事,如此如此分付一番,顺赏了四五两碎银子,二人感激不尽。西门庆回到家,兴奋之余,不无夸张地告诉了金莲。
蒋竹山人穷志短,自赘入李瓶儿家,约两月光景,虽是还买了些景东人事、美女相思套之类房事助兴玩具,尽力讨好,却总不如西门庆的大吊称意,淫器之物反被妇人拿石砸了稀烂,还常被妇人“忘八”不断骂得狗血淋头,半夜三更被赶到铺子里独睡,生药铺也遭到每日查帐,蒋太医终究失了李瓶儿的欢心。这天,蒋竹山正在铺子里生气,只见来了两个楞楞睁睁(凶恶样子)醉汉,其实就是西门庆使来的鲁华和张胜,声称三年前死娘子时找鲁华借的三十两棺材银子一直没还,如今招赘开了铺子,连本带利也该还了。蒋竹山哪借过这银子,自然不肯承认。于是双方由争吵发展到打斗,蒋竹山不但被打得鼻歪半边,药材也撒了一街,遭路人抢去许多,最后两边都被保甲一条绳子投入提刑院。夏提刑早得了西门庆的帖子指示,及至升厅,问明事由,又见了假借据,哪容蒋竹山声辨,拖翻就是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押回家,要取三十两银子还借债。“那蒋竹山打的两腿刺八着,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儿,问他要银子还与鲁华。”李瓶儿又对蒋竹山一顿哕骂,不得已拿出银子交官。细读这一场闹剧,感觉作者兰陵笑笑生用举重若轻的文笔,赋予了小情节丰富的内涵,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深度:第一层是对蒋太医平庸无能的讽刺;第二层是对李瓶儿串得串失又冷漠无情的讽刺;第三层是揭示了西门庆权钱勾结的恶霸本质;第四层需要与杨提督之败参照,揭露了明朝中晚期的国家政权从上层到基层,从政权到吏治的黑暗腐败,不败有违天道。读《金瓶梅》到这第十九回,还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正面或好人形象出现,足见小说的批判意识之浓厚。
这一事件让李瓶儿愈加脑恨蒋太医,当日即打发出门——离婚了,原属他的药材、药碾、药筛、药箱之旧物,也即时催他搬去。“临出门,妇人还使冯妈妈舀了一盆水,赶着泼去,说道:‘喜得冤家离眼睛。’”这就是民俗所言覆水难收,出门不认的意思。那时候的结婚和离婚很自由,不需要国家法律承认,只要有个什么人见证就行了——离婚甚至只要有一方哪来哪去就行了,而这些法理基础都来源于财产权相对简单明确。李瓶儿就此闲下心来,只是想着庆哥哥,又打听得知庆哥哥家躲过劫难,甚是懊悔,每日茶饭慵餐,蛾眉懒画,眼儿里只盼着庆哥哥何时到来。一味怕失去西门庆的宠爱,以及来之不易的安定生活,这种单方面的努力,决定了李瓶儿后半生的悲剧命运,令人惋惜,这也是二十世纪女权主义获得广泛认同的情感基础。
西门庆和月娘一直互不搭理,陷入冷战。到八月十五日,月娘生日,家中来了许多贺客,西门庆却早早遛到妓院李桂姐家,与应伯爵、谢希大玩到日西时分。西门庆正在后边拉屎,玳安来接,得知家中客散,李瓶儿使冯妈妈还送来生日礼物。再见玳安脸红红的,一问之下,原来是到瓶儿家吃酒了来,并告诉西门庆,瓶儿很是后悔,身子儿瘦了许多,哭哭啼啼请玳安转告,一心还要嫁他。不知是旧情残存,还是惦记着瓶儿存放的那些财物,西门庆道,“贼贱淫妇,既嫁汉子去罢了,又来缠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闲去,你对他说:甚么下茶下礼?拣个好日子,抬了那淫妇来罢。”玳安得令,走到李瓶儿家回话,瓶儿满心欢喜,亲自下厨款待小厮。李瓶儿往日是个多么心高气傲、通达伶俐的女人,今天却变得如此委屈求全,读之不忍,叹惜。
次日,瓶儿自己雇了五六副杠,整整抬运了四五天,家伙却不再放月娘屋里,而是都堆在新盖的玩花楼上。八月二十日,想来又是瓶儿自己整治的,一顶大轿,一匹段子,四对红灯笼,四个小厮跟轿,向西门庆府上抬来。到了大门前,半日都没个人出来迎接。还是和事佬孟玉楼看不下去,到上房求了大老婆吴月娘。月娘还在气脑中,想着又怕西门庆怪罪,且瓶儿还有许多箱笼放在自己房里,自己又是主家的,让外人看见新娘不能进家门,也是很丢脸面,考虑半晌,才轻移莲步,老大不高兴地迎接进去。这个婚礼比之潘金莲当初的出嫁更显得寒酸,不仅如此,还被庆哥哥有意连着冷落三天,“你不知淫妇有些眼里火,等我奈何他两日,慢慢的进去。”西门庆对潘金莲说。李瓶儿的羞辱和寒心、绝望可想而知。于是,到了半夜,打发两个丫鬟睡了,饱哭了一场,走到床上,用脚带悬梁自缢。好在两个丫鬟醒得早,猛见瓶儿吊着自尽,慌忙叫来春梅、金莲,伙同把脚带割断,救得瓶儿一命。西门庆还在玉楼房里生气,只道瓶儿“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不明白“相交到如今,甚么话儿没告诉我?临了,招进蒋太医去。我不如那厮,今日却怎的又寻将我来?”这里面的曲折又哪是西门庆能理解的。
到第二天晌午前后,李瓶儿刚能吃些粥汤儿,西门庆就向李娇儿——还与月娘冷战——等人说道:“你们休信那淫妇装死儿吓人,我手里放不过他。到晚夕,等我到房里去,亲看看他上个吊儿我瞧。不然,吃我一顿马鞭子。贼淫妇不知把我当谁哩!”到晚上,西门庆果然提了马鞭进瓶儿屋里,玉楼、金莲分付春梅关门,都立在角门儿外悄悄窥听。西门庆进得瓶儿房间,见妇人睡着身子一直哭,也不起身,愈有几分不悦,赶出两个丫鬟,对瓶儿骂来,又命令脱了衣裳,瓶儿延挨不脱,被西门庆拖翻在地,抽了几鞭子,方才脱去,战兢兢跪在地上。西门庆由此从头至尾审问,瓶儿小心答来,两人的恩怨不必细说,只是此中细节颇值读者玩味。其一,西门庆问李瓶儿:“说你叫他写状子,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来了?”这莫须有的指控暴露了西门庆心底的秘密,虽然两人有情感基础,但西门庆贪恋瓶儿的财富也是很大一个支配因素。其二,西门庆承认是他支使人打了蒋竹山,若当初稍用机关,连瓶儿也一块挂了官,瓶儿回答:“奴知道是你使的术儿。还是可怜见奴,若弄到那无人烟之处,就是死罢了。”回读李瓶儿将蒋竹山扫地出门,读者可作三思:一,蒋太医一无是处或许是首要因素,但与瓶儿知道是西门庆使恶又何尝没有关系。二,明知道西门庆既是恶霸,又有能量——武松、花子虚、杨提督官司可证,在“死都不知道是如何死的”心理恐惧下,瓶儿自无退路。三,瓶儿的许多财物还寄存在西门庆家,几乎是没有希望要回来了。如此分析下来,瓶儿唯一正确的选择就只剩下嫁西门庆一途了,于是,我们理解了李瓶儿所以与蒋太医决裂,又只一心要嫁西门庆的秘密所在。
西门庆是个无心肝之混账恶人,脸面儿说变就变,颇有喜感。因此,在李瓶儿一番自我贬损,哀怨动人的情辞下,很快转变了态度:“(西门庆)又问道:‘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妇人道:‘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莫要说他,就是花子虚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时,奴也不恁般贪你了。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瓶儿的话极具夸张之能,想来也只有西门庆最喜欢听这种无脑的赞美,其荒诞情景,读者一定还会想起当初骗剪潘金莲头发的那个晚上。西门庆听了,立时旧情兜起,欢喜无尽,丢了鞭子,用手把瓶儿拉将起来,穿上衣裳,搂在怀里,即叫:“春梅,快放桌儿,后边取酒菜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