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
下篇
昨天宴请了几位官家娘子,几乎没什么八卦卖点。今日便不同了,是邀请乔亲家等人,是两亲家比拼财富、地位、人气的“鸿门宴”,乔家由有着皇亲背景的乔五太太率队,西门府上由吴月娘掌舵。月娘已经安排妥帖,大门前有鼓乐迎接,后厅铺有锦毯,又是金钩双控,兰麝香飘,不仅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四个美眉都打扮了起来,连家人媳妇都插金戴银,披红垂绿,准备迎接新亲家。良久,只闻喝道之声渐近,颇有先声夺人气势。须臾,由藤棍开路,黑压压一群人,跟着五顶大轿,落在门首。乔五太太轿子领头,“轿上是垂珠银顶,天青重沿绡金走水轿衣。”后面是家人媳妇坐小轿跟随。还不止此,更有四名校尉抬衣箱火炉,两个青衣家人骑小马后面跟随。这气势不亚于当今权贵富豪的婚礼吧!吴月娘亦率领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个个打扮的似粉妆玉琢,锦绣耀目,出二门迎接。“众堂客簇拥着乔五太太进来。生的五短身材,约七旬年纪,戴着叠翠宝珠冠,身穿大红宫绣袍儿,近面视之,鬓发皆白。正是:眉分八道雪,髻绾一窝丝,眼如秋水微浑,鬓似楚山云淡。”在《金瓶梅》中,五短身材的女主角有吴月娘、李瓶儿、孙雪娥,没有我们现在的贬义,只是形容身材娇小。乔五太太的形象是一个娇小的老妇,气质也还过得去。
乔五太太先与吴大妗子叙礼,再与月娘等厮(互相)见。月娘请受晚辈之礼再三,乔五太太不肯,让来让去才受了半礼。月娘又与乔大户娘子互叙新亲家之礼,彼此道及款曲,谢其厚仪。完毕这两个重要关节之后,就请乔五太太在锦屏正面的一张锦裀座上坐了,再邀乔大户娘子同坐,再三辞说:“姪妇不敢与五太太上僭。”又让朱台官、尚举人娘子,愈发不敢。彼此让了半日,又才客东主西分头坐了。堂中,大方炉火厢笼起火来,气暖如春,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四个俏丫头都打扮了,在跟前递茶。读者千万不要小看这些繁缛的仪式,这是中国很古老、庄重的传统礼仪范本,也是检测家族修养的大考场,绝对不可马虎大意,稍有差错就会失礼而羞辱家门,都别想在社交圈子中混了。五四时期、解放后,我们曾经分别大力批判这套“封建思想”的礼仪对自由人性的束缚,却不曾设想,我们现在社会的礼仪失范,道德沦丧,是不是与这套古礼失传有些关联呢?这些只是笔者闲扯,兰陵笑笑生与众多专家读者都不会同意,因为作者详细描绘这段情节时,亦附带着调侃反讽的味道。以上是这场大戏的上半场,接着叙述下半场。各各坐定良久,乔五太太要请西门庆出来拜见,叙亲情之礼,月娘答拙夫今日衙门中去了,还未回家。昨日是官太太们聚餐,西门庆不便参与,可今天是双方亲家叙通家之仪,礼节上西门庆应该参加。我猜想西门庆所以遛之大吉,有两个原因:一是讨厌这套繁缛礼仪;二是,也更关键是不愿意在见乔五太太时低三下四,逃避开起码保住了西门庆的脸面与自尊心。月娘答得也妙,不说到周守备家吃酒去了,而是说衙门公干去了,作为帮助皇上管理国家的皇亲,自然不好责备一个勤勉的官员。乔五太太又问居于何官,月娘道:“乃一介乡民,蒙朝廷恩例,实授千户之职,见掌刑名。寒家与亲家那边结亲,实是有玷。”这些重要情报乔大户家肯定早已经汇报给乔五太太,而所以关心西门庆是个什么鸟官,似乎只是表达一个关切的态度,以及为后面的话作引线。月娘用辞确实够低三下四了,难怪西门庆要逃避。乔五太太自认为是皇上的亲善大使,说道:“娘子说那里话,似大人这等峥嵘也勾了。”并表示心中甚喜这门亲。月娘再道:“只是有玷老太太名目。”书中旁批:便非前日之言。其实这又有何大惊小怪,当初瞧不上有瞧不上的道理,今天奉承又有奉承的理由,难不得你还要在皇亲头上屙屎拉尿,傻逼呀!乔五太太接着月娘的话道:“娘子是甚说话,想朝廷不与庶民做亲哩!老身说起来话长,如今当今东宫贵妃娘娘,系老身亲侄女儿。他父母都没了,止有老身。老头儿在时,曾做世袭指挥使,不幸五十岁故了。身边又无儿孙,轮着别门侄另替了,手里没钱,如今倒是做了大户。我这个侄儿,虽是差役立身,颇得过的日子,庶不玷污了门户。”兰陵笑笑生终于忍不住,让乔五太太秀出自己的底牌。中国皇帝身边的女人,依权势榜排序,除了皇太后、皇后,就是贵妃了,而在常态上,东宫女人又比西宫尊崇。也就是说,当今东宫贵妃娘娘是乔五太太侄女,吓傻逼了吧!乔五太太最后也还不忘抬抬乔大户家身份,都羞于和西门府比较,而是直接与皇家搭上关系——“虽是差役立身,颇得过的日子,庶不玷污了门户”,其份量之重,自然是想给西门府一个警示。而所有这一切,在明眼人看来,都不过是乔家借来自抬身价的虚张声势而已:世袭指挥使只是皇帝老儿忽悠赏人的虚职荣誉官,有名无实;又没有父母兄弟姊妹的势力帮扶,这东宫贵妃的势力可想而知,除非在后宫争宠上有特技表演,一般也是坐冷板凳的多。这里可见出作者兰陵笑笑生有意用反笔讽刺,如果不用心细读,就可能放过了这层深义趣味。
说过一阵,吴大妗子叫抱官哥儿出来,让乔五太太看看,讨讨喜寿。乔五太太看了孩子,夸奖“好个端正的哥哥”,叫左右捧过一端宫中紫闪黄锦段,并一副镀金手镯与哥儿戴,月娘拜谢了,可见瓶儿虽是亲妈,究属小妾,还没有资格出头拜谢。众人吃过茶,月娘引去后边山子花园游玩,陈敬济代西门庆打醮回来,此刻娇婿受成了下人——讽刺西门庆市侩,和书童儿、玳安儿在前厅摆好桌席,请众奶奶每递酒上席。怎的好筵席,书中有一段小词写得分明,我就不啰嗦了。且说月娘与瓶儿同为西门府主角,一同递酒造气氛,阶下戏子鼓乐一齐响动,众女宾又与瓶儿把盏祝寿,场面气氛热烈得令人嫉妒。落后,又是一场戏折子,又是冲天烟花,唱的、弹的,两边街上看热闹的,鳞次蜂排一般,众排军执棍拦挡再三,还涌挤不断。呵呵,我寻遍这热闹场景,也不见潘金莲影儿,莫不又到什么地方怀抱琵琶,哭唱怨曲去了!
再热闹的欢宴终究也有散去时,不觉就到了约三更时间,乔五太太和众位娘子拜辞上轿而去。月娘吩咐将剩下些餚馔酒菜赏了傅伙计、贲四、来保、来兴、书童、玳安、平安,以及编外人员陈敬济等人。于是,兰陵笑笑生将这回的最后一个镜头,留给了这群市井中的最底层人物。此刻他们猜拳行令,笑声朗朗,他们的命运飘摇不定,却又几乎早就注定,因此没有终极之思,只知道点肤浅的人生之道,正如行令中所言,“人生欢乐有数”、“趁此月色灯光”、“咱且休要辜负”、“虽然剩酒残灯”、“也是春风一度”。但是,他们也有自己微不足道的快乐,他们的生命力脆弱而又顽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顽强到足以让统治阶级惊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