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避马房待女偷金 下象棋佳人消夜
下人小厮在前边吃酒行令不提。这边吴大妗子家的轿子来接,月娘款留再三,大妗子告辞,并邀请月娘和几个小妾明晚到家坐坐,走走百病儿。月娘装了一盒元宵,一盒馒头,叫来安儿送大妗子到家。李桂姐等四个唱的也要拜辞,月娘因为西门庆还没回家,怕有什么吩咐,不好打发,将四人留了下来。月娘信佛,对传统礼教一套也很尊崇,比如讲究“三从四德”,尊敬大妗子长嫂为母等等。月娘有一点伪善、愚拙,齐家之道不尽如意,读者已经多有感受,连兰陵笑笑生也常有嘲讽性描写。但是,客观看,月娘身上还是有许多正面力量,还是在不断努力维持这个家庭,只是有许多事,也是他所不能掌控的,比如西门庆对女色的迷恋。
不一时,西门庆回家进来,已带了七八分酒意。想来李桂姐和吴银儿自拜了干女儿,就免了些礼性,只董娇儿、韩玉钏儿二人磕头。西门庆问月娘怎不教他们唱,月娘说他们正求回家去,西门庆便要桂姐和吴银儿过了节再走,董娇儿和韩玉钏儿每唱了就打发回家。月娘对桂姐道:“如何?我说你们不信,恰相我哄你一般。”李桂姐只把脸苦低着,不言语。此处已经为李桂姐引发许多事预留下伏笔。于是,西门庆也不吃酒,叫四个人拿乐器来唱,李桂姐弹琵琶,吴银儿弹筝,韩玉钏儿拨阮,董娇儿打着紧急鼓子,开唱《十段锦》的“二十八半截儿”,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等人,都坐屋里听唱。所谓三十而立,此刻的西门庆正是三十年纪,已经是事业、家庭双丰收。作者写此元宵佳节,妻妾环列的景象,映衬的是西门庆的富贵荣华,人生得意,反衬的是人生如梦的虚无主义本色。
弹唱毕,董、韩二人领了唱钱,辞别出门。不多一阵,玳安儿和琴童儿嚷叫声中,簇拥李娇儿房里丫环夏花儿进来,向西门庆禀报,说是刚送走两个唱的出门,转来打灯笼往马房拌草,牵马上槽,却发现夏花儿躲在马槽底下,每问他又不说。西门庆是提刑所审判官,专业素质还是有的,便叫琴童儿把丫头揪着跪下,西门庆审问,丫头不言语。如此情景立马让我想起香港电影中的警察常说:你有保持沉默的权利,但你说的每个字都将作为呈堂证供。依中国自古至今的专制传统,无疑这是一句天大的废话,只要老大哥盯上你,你几乎立马没了半点权力,不然就“拶一拶”看看,所以在中国的冤假错案特别多。作为丫环的主子,李娇儿怕夏花儿说出什么让自己不利的话,便先警告道:我没使你,平白往马房里去做甚么?西门庆见丫头慌做一团,教小厮搜身,又是琴童儿将丫头拉倒在地,只听“滑浪”一声,正是失掉的那锭金子。西门庆大怒,令琴童儿取来拶子,拶得丫头杀猪也似叫唤,又敲了二十板,丫头方说是在六娘房里地下拾的。西门庆叫李娇儿领丫头回屋里去,“明日叫媒人,即时与我卖了这奴才,还留着做甚么?”夏花儿名字倒好听,只是这下小命变成了没有方向感的飘萍,看似可怜可悲,也不过一声叹息而已。
西门庆将金子交与月娘,就往李瓶儿房里去了。月娘令小玉关上仪门,问玉箫才知道,原来夏花儿偷了金子后,听说西门庆使小厮去买狼筋,在厨房里问“狼筋是什么?”众人取笑吓他,便慌了手脚,本想转移到外边,见大门有人,才藏入马坊里,不想就被小厮发现了。这一段情节不从作者笔端描出,而是从丫环嘴里倒叙说出,不但更有幽默感,而且增加了小说叙述的曲折、丰富和戏剧性。这种“借用第一人称倒叙”在第一回中就出现过,当时武松打虎的情景就是事后由应伯爵告诉西门庆,此后又在第三十四回,由西门庆嘴里倒叙刘太监盗用皇木案。这种“倒叙”与“偷窥”笔法一样,在《金瓶梅》的整体创作风格中,是两个很突出的艺术手法。再说李娇儿带夏花儿回到自己房里,李桂姐还在,先是调教夏花儿:“……你就拾了些东西,来屋里悄悄交与你娘。就弄出来,他在旁边也好救你。你怎的不望他题一字儿?……常言道:‘穿青衣,抱黑柱。’你不是他这屋里人,就不管你?刚才这等掠制着你,你娘脸上有光没光?”接着为李娇儿抱不平:“你也忒不长俊。要是我,怎都他把我房里丫头对众拶恁一顿拶子!……前边几房里丫头怎的不拶,只拶你房里丫头。你是好欺负的,就鼻子口里没些气儿。……休教他领出去,教别人笑话。你看看孟家的和潘家的,两个就是狐狸一般,你怎斗的他过。”前半是糊搅蛮缠,后半是对孟玉楼和潘金莲的不满,却真实、生动再现了李桂姐的形象性格。最后,李桂姐教导夏花儿道:“凡事要你和他一心一计。不拘拿了甚么,交付与他。”这段话为后来李娇儿偷金埋下伏笔。何谓市井小人,听听李桂姐这番话,当有深刻体会。
西门庆走到李瓶儿房里,因有吴银儿留宿,被瓶儿打发到潘金莲处,金莲自然高兴,感觉“天上落下来一般”,接衣解带,铺陈床铺歇宿不题。书中夹批:自生子后,凡入金莲房中必用瓶儿劝去,其宠瓶儿,冷金莲自见。确实,作者兰陵笑笑生这次连两人的床戏都省略了,只匆匆一笔带过。
且说李瓶儿打发西门庆走后,就和吴银儿灯下对坐了吃酒,下象棋儿耍。瓶儿一贯的热情大方,颇得人缘,连桂姐儿也不好骂得。新拜干女儿吴银儿自然也想好好表现,要拿琵琶给瓶儿弹唱一曲,瓶儿怕吵着官哥,又怕西门庆在隔壁听见,就免了,两人掷骰子赌酒为乐,边玩边唠叨家常。从瓶儿嘴里,再次照应了官哥儿的胆小,睡觉常哭,非要搂了瓶儿或奶子才能睡。吴银儿开玩笑问爹几日来这屋里睡一回?这本不是干女儿能问的,瓶儿也不在意,只说不论,有一遭没一遭的。瓶儿说着,不由倒出心中苦涩,“(西门庆)常进屋里,为这孩子,来看不打紧,教人把肚子也气破了。将他爹和这孩子背地咒的白湛湛的。我是不消说的,只与人家垫舌根。谁和他有甚么大闲事?宁可他不来我这里还好。第二日教人眉儿眼儿,只说俺们把拦汉子。象刚才到这屋里,我就撺掇他出去。银姐你不知,俺家人多舌头多,今日为不见了这锭金子,早是你看着,就有人气不愤,在后边调白你大娘,说拿金子进我屋里来,怎的不见了。落后,不想是你二娘屋里丫头偷了,才显出个青红皂白来。……”我们读到这里,终究明白李瓶儿对自己的处境是清醒的。吴银儿道:“娘,也罢。你看爹的面上,你守着哥儿慢慢过,到那里是那里!论起后边大娘没甚言语,也罢了。倒只是别人见娘生了哥儿,未免都有些儿气。爹他老人家有些主就好。”吴银儿厚道,没有火上浇油,劝慰李瓶儿好好保养,自有出头之日。李瓶儿道:“若不是你爹和你大娘看觑,这孩子也活不到如今。”两人你一钟我一盏,直闲聊到三更才宿歇。从这一段对话情节看,我们不难明白李瓶儿所以忍辱负重的原因,即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退出争宠之战,有西门庆和月娘的关照,官哥儿能够健康成长,他也就心满意足了,一切委屈与牺牲都值得。其实,世道人心哪有这么简单,李瓶儿的悲剧让人同情,更让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