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西门庆两番庆寿旦 苗员外一诺送歌童
西门庆和任医官来到厅上,便问小妾病症如何?任医官将诊断病情说了一遍,无非因产后不慎调理得来,如今两手脉息虚而不实,按之散大,火炎肝腑,土虚木旺,虚血妄行,若今番不治,后边一发了不的。西门庆又问该用甚药才好?任医官道:用些清火止血的药,黄柏、知母为君(为主),其余再加减些,吃下就好了。中医是建立在东方哲学思想上的,最讲究人体内在的气血调理,与西医建立在解剖学基础上不同,从李瓶儿的病状看,用中医治疗似乎确实应该更有疗效——当然,西医在宋明时代的中国还是一片空白,这只是我们当代人的想象。西门庆听了,叫书童封了一两银子送给任医官做药本,任医官作谢而去。不一时,任医官就将药送来,李瓶儿屋里煎服。
西门庆送走任医官回来,应伯爵提及李三、黄四借银子的事,声称二人这宗香银要得急,再三央了应伯爵来求西门庆,“好歹哥看我面,接济他这一步儿罢。”应伯爵之所以这样再三来求西门庆借银子,读者应该明白,应伯爵决非与李三、黄四有多深交情,而纯粹是一笔生意,是为获得中间的保人佣金而已。对西门庆而言,本来是已经答应过的,只因近来诸事不顺,花费过大,心情不佳,才拖延了下来,此刻即说:既是这般急,只得依你了,叫他俩明日来兑了去罢。应伯爵见好就收,岔开话题,问起李桂姐也还住在这里,来保去东京打点关节,也该来了吧!西门庆道:正是,只在早晚到也。二人说毕,又吃了饭,应伯爵就回去了。次日,西门庆从衙门回来,应伯爵早同李智、黄四坐等在厅上,就叫陈敬济从月娘处取出徐家要来的银子,又添兑了二百五十两,合计五百两兑与李三、黄四,并警告道:我没银子,因应二哥再三来说,只得凑与你,我却是就要的。西门庆的言下之意,一是我不是印钞机,别以为我的银子来得容易;二是我是看在应伯爵的面上才放款于你二人,你们要好好感谢应二哥,变相为应伯爵的中间保人涨了价;三是警告到约定时间,你们不许拖延,我是本利都要银子的。其实,就西门庆目前的官威,借李三、黄四十个胆,也不敢耍赖。只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西门庆万想不到自己有爆胎横死的一天,并且这么快就来了,这是后话,就此打住。李三听如此说,即打包票:蒙老爹接济,怎敢迟延,只要关出银子,一分也不敢动,就都送了来。说毕,兑明银子,李三、黄四千恩万谢去了,应伯爵也要立马就走,却被西门庆留了下来。这个细节很生动幽默,讽刺了应伯爵急急想找李黄分银子的丑态。
西门庆和应伯爵正坐着说话,平安儿进来说,来保从东京回来了。不一时,来保进厅上磕了头,备细讲了一遍在东京办事的经过,这场官司就变成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结局:尚未到者俱免提,已拿到的且监些时也都轻处,祝麻子和孙寡嘴(祝实念和孙天化都是当初十兄弟)虽然没有罪料,也得要打几下才罢了——自然还有小张闲。应伯爵道:这等说,连齐香儿也免提了,造化了小淫妇儿。西门庆道:老孙与祝麻子做梦也不晓的是我这里人情。做了人情而不被对方所知,确实让人郁闷,西门庆不想做无名好人,事情却又偏偏让他做了无名好人,这就是人生的张力所在。应伯爵即说只当积阴德罢了,不经意又一语成谶。同时,来保又告诉西门庆,翟管家问爹能否上东京去给蔡太师上寿,他本人也想与爹会一会。来保不好说不去,又不便代西门庆就一口承诺了,因此说得模棱两可,只答应:敢要来也。西门庆自然不敢推辞,“既是这等说,只得要去走遭了。”便分付来保去休息,又叫应伯爵在此稍等,就要去告知李桂姐事儿,应伯爵也要去寻李三黄四,乘机说去去就来,追寻二人去了。西门庆来月娘房里,李桂姐已知消息,忙来与西门庆和月娘磕头道谢,三人言说一番,李桂姐一面还在抱怨齐香儿讨了便益,一面就要急急回家去。西门庆告诫:事便完了,你今后少招揽这王三官。李桂姐发誓道:再要招揽他,就把身子烂化了。月娘又道:不招揽他就是了,又平白说誓怎的。这一段三人对话,俱见人物不同性格,西门庆是精敏于世相的,李桂姐是惯出妓女本色的,月娘是发自本性笨拙又善良的。打发走李桂姐,西门庆便向月娘说上东京给蔡太师上寿之事,其实,一应上寿礼物,西门庆早做了准备,只是没想到要自己亲自去一趟。二人商量完,西门庆就到前边李瓶儿处去了。到次日,西门庆坐在卷棚内,看着陈敬济写了给蔡御史的书信,交与来保,又与了盘缠,叫他明日起早,赶往扬州办买卖。到目前为止,似乎补写者越来越进入状态,写得细腻曲折生动起来,有了些兰陵笑笑生的气象。
倏忽数日,蔡太师寿诞将近,西门庆只得择了吉日,琴童、玳安、书童、画童四个小厮跟随,各各收拾行李,月娘同众小妾将各色礼物并冠带衣服应用之物,共装了二十余扛。头日晚夕,妻妾众人和西门庆摆酒送行,晚宿月娘房里。次日,先打发二十余扛出门,发了一张通行马牌,仰经过驿递夫马迎送。各各停当,西门庆进李瓶儿房里看了官哥儿,与李瓶儿话别,瓶儿含泪叮嘱道路上小心保重,直送出厅,又和月娘、玉楼、金莲等打伙儿送出大门。这一节小别离写得细致,读来颇有柔肠百转之感。天气正是六月,西门庆乘了凉轿,四个小厮骑了头口,朝登紫陌,夜宿邮亭,一路往东京进发。相比今天,西门庆犹如坐的是有空调的凯迪拉克,四个小厮骑着警用摩托前后护卫,后面有二十余辆东风大货车装着大量礼物,以及少量自己一行的日常用物。一路上,更有相遇的各路文武官员,也都是进京贺寿的,押着不计其数的生辰扛,其行贿受贿之张扬、之壮观,在世界史上也属奇观了。约行了十来日,早到东京,将晚就投歇了翟管家府里。
翟管家闻知西门庆到了,忙出来迎接,各叙寒暄,摆酒洗尘,桌面摆上的珍羞美味,除了没有龙肝凤髓,般般俱有,就是蔡太师自家受用的也不过如此。如前所述,翟管家有如此“盛情”,源于西门庆有那般“厚意”,两个人的复杂关系值得一篇专文论述,此处打住。作者写这一段接风洗尘的奢靡“便宴”,一则是写实暴露,二则是反讽批判,三亦是为蔡太师的壮观寿宴提前做一次排演。虽然西门庆是一个没有见过北京天安门的小县城土豪,毕竟是混过社会,如今又在官场之人,差可算得上见了些世面,因之此刻也还拿捏得住。先是翟谦拿酒滴了天,然后与西门庆把盏,西门庆也回敬了。酒过两巡,西门庆对翟谦说,想求翟管家引见,能拜在太师门下做干儿子:“学生此来,单为与老太师庆寿,聊备些微礼孝顺太师,想不见却。只是学生久有一片仰高之心,欲求亲家预先禀过,但得能拜在太师门下做个干生子,便也不枉了人生一世。不知可以启口么?”西门庆要拜蔡太师做干爹,莫不是受了蔡状元的启发?这么大的秘密心思以前竟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一丝儿口风,可见西门庆还是有心机的。翟管家对这种事应该是见得多了,答道:“这个有何难哉!不但拜做干子,定然允从,自然还要升选官爵。”西门庆听说,正中下怀,不胜之喜。二人又饮过多时,一个再三推辞,一个再四相劝,西门庆说明日有正经事,又吃了一杯才勾。翟管家赏了随从人酒食,就请西门庆到后边书房里安歇。西门庆已经很不习惯独宿,或者起码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独宿过,面对这个陌生房间里香喷喷的暖床绡帐,银钩锦被,没有女人,那一晚好难捱过。
西门庆巴熬到天明,就待起身,却见翟家门户还重重掩着。只得再挨到已牌时分,才有个人拿钥匙一路开将出来——这也奇了,已经很接近我们现在晚睡时锁上防盗门的习惯,看来两个不同时代却多有类同之处。随后,才是小厮拿手巾香汤进来梳洗,翟管家出来和西门庆见面,当值的托出一个朱红盒子,里边有三十来样美味,二人斟酒吃早饭毕,翟管家先到太师府里安排过,再折回来向西门庆交待一应拜见细节:太师府外已是满朝文武官员,都侍候着拜寿,我已经对太师老爷说过了,你如今先进去拜贺,省的等会人杂。翟管家说毕,又尽自先去了,西门庆不胜欢喜,便叫跟随人拉同几个翟家伴当,先把二十扛金银缎匹,抬到太师府前,自己冠带乘轿随后。但见乱哄哄挨肩擦背,都是来祝寿的大小官员。在人丛中,西门庆与故人苗员外相遇,两个同下轿作揖寒暄,闲话几句,问了寓处,才分手而别。原来这苗员外也是个财主,现在做着散官之职,向来结交在蔡太师门下,用现在的话讲,苗员外和西门庆一样都是地方土豪,只是没有西门庆运气好,有做官的资格,却闲散在家,因此一直巴结在蔡太师门下走狗队里,希望能补个一官半职的实缺。这小小插曲,为苗员外“一诺送歌童”作了引线,不仅如此,为何姓苗,是否与苗青有关系?我想这绝非偶然姓苗,即使与苗青没有任何关系,也足够让读者再次回想起苗青之惊天大案,显然是作者刻意而为的照应,补写者学习了兰陵笑笑生的这一神功。
西门庆打量蔡太师府第,书中有一段专文描绘,不仅雄阔华美无比,更是“门迎珠履三千,白日间尽皆名士。九州四海,大小官员,都来庆贺;六部尚书,三边总督,无不低头。”西门庆恭身进了大门,翟管家接着。西门庆见中门关着,官员都打从角门而入,好奇问,翟管家说因官家行幸过(皇帝走过),因此大家不敢走。这本来没有实际忌讳,不过是摆谱而已,表示连皇帝老儿都亲自来下顾了,太师何其荣耀。蔡太师难怪被夸耀为“除却万年天子贵,只有当朝宰相尊”,这就是评论家所谓小说“指斥时事”了。不过,大明朝的宰相一职已经被朱和尚宰了——取缔了,太师也不过是兰陵笑笑生从宋朝挪用过来的隐笔与戏笔,以讽刺将明期折腾没了的腐败权臣。西门庆跟随翟谦进了几重门,都有武官把守,“一些儿也不混乱”——这叙述调调让人忍不住想笑,人见翟管家都个个欠身相问,翟谦称“舍亲打山东来拜寿老爷”,有意给西门庆长脸。又走过几座门,转几个弯,“无非是画栋雕梁,金张甲第”——“无非”二字用得奇,如果用“旦见”就显得平淡了。西门庆便隐隐听见鼓乐之声,如在天上一般,可见府第深幽,又问:这里民居隔绝,那里来的鼓乐喧嚷?翟管家不得不为这个土包子亲家解释:这是太师老爷叫的女乐,一班二十四人,什么天魔舞、霓裳舞、观音舞都会,但凡早膳、中饭、夜宴,都要演奏,如今是早膳。西门庆听完,又鼻子里觉得异香馥馥,乐声也一发近了,翟管家亦提醒离老爷书房近了,脚步儿放松些。作者写这一段,先从西门庆眼中,再从耳中,再再从鼻中,最后以脚步结束,讽刺幽默中颇见文采。二人终于走到厅前,西门庆未敢闯进,交翟管家先进去了,然后才挨挨排排走到堂前,这番宝气傻逼样或许叫人无语,如果让读者亲临这个现场,保不定更要双腿打颤,身上冷汗直冒,因此何必笑话我们西帅哥。终于见到太师了,坐在虎皮交椅上,身穿猩红蟒衣,屏风后列有二三十个宫样妆束的美女,执巾执扇侍奉——“美女”二字是原文,其暧昧与我们时下的美女之称呼同样意味深长,可见那个时代的腐朽之风气和今天多么亲近。想来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翟管家站在一边,西门庆朝上拜了四拜,蔡太师也起身在绒单上回了礼。这是第一次相见,太师比较勉强。落后,翟管家走近太师,在耳边暗说了几句话才下来。西门庆心领神会,又朝上四拜,算是认了干爹,蔡太师不再答礼,也就是接受了这个干儿子。西门庆以此便依父子称呼道:“孩子没恁孝顺爷爷,今日华诞,特备的几件菲仪,聊表千里鹅毛之意。愿老爷寿比南山。”蔡太师道:“这怎的生受!”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太不好意思,我且收下了。当值的赶紧拿了把椅子上来,便请干儿子坐下。西门庆还了个揖,口里说告坐了,就西边坐着吃茶。翟管家慌跑出门来,叫进二十扛礼物摆列阶下,揭开凉箱盖子,呈上一个礼物清单,书中备细列明,眼见为实,牛皮不是吹的,西门庆近于倾家荡产了。蔡太师看了礼单,又瞧见抬上来的二十扛,“心下十分欢喜”,不由说了声“多谢”,叫翟管家收进库房去,一面分付摆酒款待。西门庆颇识趣——难怪那么喜欢应伯爵,见太师忙冲冲的,就起身告辞,太师也不强留,只叫下午早早来罢。也就是说,太师生日,上午只是各各引见收礼,下午才是正席。西门庆作揖起身,蔡太师送了几步,翟管家陪同出府,因府事太忙,又作别进去了。补作者写抬进二十扛生辰纲让蔡太师目验,真有些匪矣所思,用卜键在《摇落的风情》一书中相关评论说,“其拜蔡京为义父一节略有可读,但举手投足、言语应对之间,亦觉潦草。文中详细解说之相府景象和拜寿礼物,还要抬上当堂,一一拿给太师目验,大约也类乎三家村学究想像猜度之宫廷生活,堆金砌玉,终不过乡间土财主的放大样。原作者之熟知庙堂,补作者之揣测虚构,皆于此可证。”于此,读者亦可与第七十回,西门庆赴京朝会之传神写照相参读,自有见地。同时,这是小说中第一次直接写到蔡太师的章节,据各位专家学者的考证研究,这个宋朝的蔡太师实影射的是明朝嘉靖时的权奸严嵩,借此对应于整个社会,深刻揭露批判了明朝中后期上至朝庭权力中枢,下至民间社会的黑暗、腐朽、昏庸的社会现实,明朝不亡,简直有违天道。因此,不难看出,《金瓶梅》之被禁,除了色情文字有违世情之外,也还有官方最不愿意看到的“阴刺时事”,这在我们当下,也是极度敏感的话题。
西门庆回到翟家,吃了午饭,回到书房打了个盹,待恢复一下元气。蔡太师差舍人来邀请赴席,西门庆重整冠带,叫玳安封下许多赏封,做一拜匣盛放,依然四个小厮跟随,乘轿望太师府来。原来太师生日,满朝文武官员都来庆贺,因此分日做三停置办:第一日是皇亲内相;第二日是尚书显要衙门官员;第三日是内外大小等官职人员。“只有西门庆,一来远客,二来送了许多礼物,蔡太师到十分欢喜,因此就是正日,独独请他一个。”蔡太师见西门庆到来,很给这个新收的干儿面子,忙走出轩下相迎,西门庆再四谦逊相让“爷爷先行”,自屈着背,轻轻跨入槛内。二个喁喁笑语,真似父子一般,互相把盏,西门庆更叫书童取过一只黄金桃杯,满满斟上,走到蔡太师席前,双膝跪下敬酒,太师满面欢喜而饮,场面俗不可耐。这又见补写者笔拙,将一国之宰相写得如我们当下的村官,用夹批之言,“不谓起先层层写来的一个太师,却如此抹却。”抹却有猥琐之意,二字真是绝评。西门庆直饮到黄昏时候,赏了诸执役人,作谢告辞,仍到翟家安歇。西门庆千辛万苦跑来,就这样草草收场了。次日,打听着寻去与苗员外见了一面,吃了一顿筵燕,听了两个歌童唱曲儿,赞了一句,苗员外便记住了,定要送这两个歌童给西门庆。这苗员外是苗青否?韩道国在扬州抓寻到苗青否?书中俱无交待:假如是苗青,应该还有趣,为何不清楚写来;如果是另一个不相关的苗员外,就有些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这段情节,补写者念的是哪门经,许多研究者都没有看懂,我是真蠢,自然更看不明白。西门庆与苗员外饮到更深,仍回到翟家,又留连了八九日,终因归心如箭,收拾行李打道回府,翟管家苦留不住。
且说月娘率领众妾,每日在家中眼巴巴等着西门庆贺完寿诞回家,各自在屋里做些针指活,通不出来闲耍。唯有潘金莲打扮得乔模乔样,与一班丫鬟或猜枚,或抹牌,说也有笑也有,狂的没些成色。也不顾人看见,每日只在花园雪洞内踅来踅去,只想一时凑巧,能与陈敬济勾搭。陈敬济也是一心想着妇人,不时进来寻撞,见无人,便两个亲嘴咂舌做一处,只恨人多眼多,总不能尽情欢会。补写者写尽二人既大胆又胆怯的矛盾心理,颇有喜感与讽刺意味。一日,吴月娘正与孟玉楼、李瓶儿一处闲坐——前既写各在屋里,此又写三人坐一处,补写者也知道要刻意写出曲折。只见玳安慌跑进门,磕头报道说爹回来了。月娘便分付整饭伺候,会同六房姊妹同到厅上等候。西门庆到门前下轿,众妻妾相迎进去,依次拜见,各叙寒温。西门庆便将上寿经过备细说过,特别又问了李瓶儿的病情。此处可与潘金莲对读,一个是只关心着瓶儿,一个是只想着敬济,分明见出二人的感情或说注意力都有了变迁。家里又设酒接风,西门庆夜里就在月娘房里歇了,两个也是久旱逢甘雨,欢爱俱不必说。次日,应伯爵和常峙节打听来家,西门庆出来相见,难免又把在东京所见的富丽、太师管待的殷勤吹嘘一遍,两人称羡不已。西门庆且留二人吃了一日酒,常峙节临起身,低了脸半含半吐,将待寻买新房,求西门庆周济,日后少不的加些利钱送还的话说出。西门庆也许还在东京之行的兴奋状态,一时高兴,也许突然念起旧情,很爽快答应下来:“相处中说甚利钱!只我如今忙忙的,那讨银子!且待韩伙计货船来家,自有个处。”确实,东京之行出血不少,想来西门庆手里也一时有些紧,却也不会差到这点小钱,还待要等韩道国的买卖回来才有周旋的借口,这不过是一种装逼而已。说罢,常峙节、应伯爵作谢而去。
再说苗员外,自与西门庆在酒席上承诺送与两个歌童,过不多日,差伴当来翟家问寻西门庆,没想到已经不告而别。苗员外是个守信的君子,便写书一封,又写了个礼单儿,差家人苗实护送两个歌童上路,两个歌童千不愿万不愿,洒泪告辞员外,奔西门庆家而来。西门庆自从东京回来,每日忙不迭,送礼的,请酒的,日日三朋四友,见西门庆成了蔡太师干儿子,莫不摇尾巴结,竟不曾到过衙门上班。那日正好稍闲,到衙门里升堂画卯,同夏提刑一一审过。公事毕,方乘凉轿,几个牢子喝道,簇拥来家,见到苗实,得知苗员外送来两个歌童,心下喜之不胜,随将书信并礼物收下,叫两个歌童在书房伺候。西门庆又整办了一份厚礼,绫罗细软,修书交苗实带回,答谢苗员外。同时,王六儿因见西门庆事忙,难得见面,又要时常通个信儿,就算计着把十五六岁,也还生得清秀的兄弟王经送来伏侍西门庆。恰好,王经也是这天进门,西门庆一例收下,同在书房中伺候。西门庆正在厅上分拨,应伯爵又走来,本没有什么事,好象就为混顿酒饭。西门庆便说知苗员外送歌童之事,留下一并喝酒吃饭,席前又叫两个歌童上来唱了一套南曲《新水令》的“小园昨夜放江梅”,果然响遏行云,美不胜听,应伯爵欢喜的打跌,大拍马屁。西门庆便为歌童各起两个名儿,一个叫春鸿,一个叫春燕,名字倒是好听,却有春梦无痕的短命之相,照应了人生无常。西门庆和应伯爵吃了一回酒,又听了几个曲儿,伯爵方才别去。在《金瓶梅》小说中,情节每到无关紧要的平淡处,作者都喜欢用应伯爵来插科打诨凑趣儿,又起到启承转合的作用,而应伯爵也一边喝酒吃肉,听小曲赏歌童美妓,很享受的样子。或许这就是作者要求于应伯爵扮演的角色,又或许是应伯爵屈服于命运的泰然,看似双方都有了回报,其实最卖乖得实惠的是古今中外读者,真应该感谢二人的通力合作,才有了一场场人世间的悲喜剧,让读者有了一面永恒的镜子,随时审视自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