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西门庆捐金助朋友 常峙节得钞傲妻儿
此回开头短短一节文字,依然介绍的是苗员外送来的两个歌童,只是绣像本和词话本颇多不同。首先是前面引用的诗不同,却都赞叹了西门庆的仗义疏财;其次,绣像本只写了苗实一人,而词话本说的是苗实、苗秀两个家人一同送了歌童来;其三,在绣像本上回末尾,西门庆特给两个歌童取名叫春鸿、春燕,而词话本没有这一细节,以至后来书中突然出现的春鸿有些莫知所来踪;其四,绣像本这段开头小节说,“后来不多些时,春燕死了,止春鸿一人。”而词话本大相径庭,也即在这节说,“后来两个歌童,西门庆毕竟用他不着,都送太师府去了。”通观比较这四点,可见《金瓶梅》文本在流传、版刻中的复杂性,即使疑是不同的补作者,也毕竟还是后来居上的多。
却说常峙节自那日求得西门庆答应借银子儿,已过了十来日,还不得到手,租屋的房主又日夜催逼,心下着急。又看着西门庆日日接风的忙碌,只不得个会面,央了应伯爵,也只是走到门首问声,听说不在就空回了。常峙节回家又被浑家埋怨,说的话很难听,只呆瞪瞪不敢做声。到第二天,常峙节五更起了个早,寻抓应伯爵到一个酒店内,量酒打上来(那时多是散装酒,所以要拿竹提量了份量拿来),叫了一盘薰肉,一盘鲜鱼,请吃了三杯,应伯爵口里还在谦虚“这却不当生受”,常峙节如实道来,说这几日通见不到西门大官人,房子又催逼的紧,昨晚还被房下聒絮了一夜,求应哥趁大官人还没出门咱俩去候候他。应伯爵也还颇讲信义,答应道:“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两个又吃过几杯,结算酒钱,径奔西门庆家来。
那时节正是新秋,金风荐爽,西门庆连醉几日,甚觉精神减了几分,便推辞了周内相请酒(又一个在外办差的太监,依西门庆此时的热度,已经瞧不上眼了),自在花园藏春坞里,和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五个美眉寻花问柳顽耍,好不快活。西门庆自从东京给蔡太师拜寿,又认了干儿子回来,经过不断地消息扩散,已是成了网红名人,小县城里的各界名流都络绎不绝地来巴结,西门庆官商一体化又上了一个台阶。同时,此前的夏天只是在给蔡太师拜寿的一段情节中匆匆带过,是西门庆极“热”人生片断的缩影,而漫长的秋冬是《金瓶梅》小说里更为重要的隐喻,是西门庆从“热”转“冷”的命运投射。
常峙节和应伯爵来到西门庆家的厅上,问知西门庆正在屋里,满心欢喜,坐着等了好半日,却没有出来。又见书童和画童抬着一只装着绫绢衣服的箱子,气吁吁走进厅来歇下,乱嚷着说“等了半日,还只得一半。”应伯爵便教书童通知一声你爹,说我二人在此等候。书童和画童依旧抬着进去,两人又等了一回,西门庆才出来,应常二人作了揖。闲话中,应伯爵问起那一箱衣服,方知这些都还只是为吴月娘制做的一半秋衣,侧面可见西门庆财源滚滚,此刻的得意和富有。常峙节伸舌惊叹:“六房嫂子就六箱,好不费事!小户人家,一匹布也难得。哥果是财主哩。”这自然是常峙节的有意夸张,因为尊卑有别,不可能每个小妾都有一箱,甚而可能孙雪娥一件都没有。同时,也表明了月娘的重要地位,对比照应了常峙节的寒酸。西门庆和应伯爵都笑起来,西门庆笑的是人生得意,不知应花子笑的是什么?人性就这么贱,五十步也敢笑百步。应伯爵又问起韩道国的杭州货船何如,李三黄四在府里关的银子送还了哥么?应伯爵借题发挥,只是为常峙节借银“踩点”,却很关键:一是探听虚实;二是表示关切;三更关键,使话题自然延伸到常峙节借银之事,不显唐突。不想西门庆的回答都是否定:货船不知在那里担阁了,书也没稍封来,李三黄四的银子又说要出月才关。其实这些都没什么关系,常峙节借的只是小钱,属于九牛一毛,应伯爵便挨到西门庆身边,乘间将常峙节的可怜困境说来,无非被房主催逼,每日被嫂子埋怨,这次再加上秋凉了,皮袄儿还当在典铺里,如果寻了房子住着,也是哥的体面。不亏应伯爵有三寸不烂之舌,逻辑清晰周全,意思有层层递进,没有人能够抵挡。但在西门庆心里,常峙节终究比应伯爵和谢希大疏远,只在情面上有点放不下,又要有意增加点难度,就象有意设置的许多门坎,以让常峙节懂得“来之不易”,更加感恩戴德,而这些关口只有应伯爵有能力破解。西门庆踌躇半响,终于松口,让算一算要多少才勾。想来早盘算过,应伯爵道:两口儿至少也得一间门面,一间客坐,一间床房,一间厨灶,四间房子是少不得的,论价也得三四个多银子,哥早晚凑些,教他成就了这桩事罢。西门庆便叫书童从月娘处取来在太师府打赏时封剩下的十二两碎银,交给常峙节,叮嘱道:先把这几两碎银拿去,买件衣服,办些家活,待寻下房子,自兑银与你成交,“可好么?”我读西门庆这一问,竟隐隐感觉出西门庆内心的感伤与温情,毕竟兄弟一场吧!常峙节接过这些三五钱一块的零碎纹银,放进衣袖里,作揖称谢不迭。三个依旧坐下闲聊,应伯爵不直接拍西门庆马屁,而是站在思想的高度评论道:“多少古人轻财好施,到后来子孙高大门闾,把祖宗基业一发增的多了(用知识分子词汇应该是发扬光大,应伯爵没有文化,也无法象西门庆能从官场学到些文人调调),而悭吝的积下许多金宝,后来子孙不好,连祖宗坟土也不保,可知天道好还哩!”应伯爵如此说,好似在赞美,我听着总感觉是在打西门庆的老脸。西门庆完全被应伯爵洗脑,还在做了“首善”的自我欣赏中,道:“兀那东西(银子),是好动不喜静的,怎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西门庆总结得比应伯爵更有水平、更有高度,可以成为富贵之家的传家金句。
闲聊一阵,三人吃毕饭,常峙节起身作谢,袖着银子欢喜来到家。刚进门,浑家就又闹吵吵骂起来:“‘梧桐叶落——满身光棍的行货子!’出去一日,把老婆饿在家里,尚兀自千欢万喜到家来,可不害羞哩。房子没的住,受别人许多酸呕气,只教老婆耳朵里受用。”虽然上层建筑有时也反作于物质基础,但更广泛的还是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如此看来,实在也怪不得常峙节老婆天天做河东狮吼,上无片瓦,下饿肚子,已经属于特困家庭,精准扶贫的对象,要是当代的女人早跟别的男人跑了。常峙节自知人穷气短,任老婆骂完,才轻轻把袖子里的银子摸出来,放在桌儿上打开,自言自语道:孔方兄啊,孔方兄,我瞧着你光闪闪响当当无价之宝,浑身都通麻了,恨不得和口水咽你下去,若你早些来,也不受这淫妇几场气了。常峙节强做幽默状,妇人(这一段,书中多用妇人二字,有些性别歧视)看见那一堆碎银,喜的抢近前来就要夺去,常二挡住调笑道:你一辈子只会骂男人,也只喜欢银子,我明日把银子买些衣服穿,自去别处逍遥,再不和你鬼混了。常峙节用“鬼混”来形容一穷二白的夫妻生活,颇为出格,简直是对合法婚姻的莫大反讽,我想也只有补作者写得出。妇人立马陪着笑脸求情,东拉西扯找点理由给自己下台阶,暖和气氛,常二只不开口,急得妇人禁不住吊下伤心泪。常二看了,口里叹道:妇人家不耕不织,只知道把老公一味泼骂!妇人听言,一发哭得更凶,两个都不说话,又没个中间人劝解,只闷坐着。这番反讽描写很搞笑,却又很真实生动。常二又思讨:妇人家也难做,平时蛮拼的,辛苦了埋怨人,也怪他不的,今日有了银子就薄情,教西门庆知道,也会断我不是。这反思充满正能量,却也有些幼稚肤浅,或许正符合人物身份。常二便将得来银子的经过告诉老婆,“……恰好大官人正在家,没曾去吃酒。亏了应二哥许多婉转,才得这些银子到手。还许我寻下房子,兑银与我成交哩。这十二两,是先教我盘搅过日子的。”于是两人商量着买几件过冬衣服,办几件家活放家里,待有了新房子,搬进去也好看些。妇人问起常二吃饭没有,常二才想起老婆一天还没吃过东西,便拿银子上街买米,又买了一块羊肉回来,妇人心疼银子,说买羊肉做甚,常二笑称:刚才说了你许多辛苦,就牛也该宰几个(牛用个来做数量单位也真奇了)请你。两人又一番调笑,就有些情色调调,还好,补作者收笔快,没有写滑坡。妇人做了饭吃,打发常二去买衣服,常二袖着银子,直奔大街上来,看了几家,都不中意(可见小人得志的装逼样),只为老婆买了一件青杭绢女袄,一条绿绸裙子,一件月白云绸衫儿,一件红绫袄子,一件白绸裙儿,共五件。自己也对身买了一件鹅黄绫袄子、一件丁香色绸直身,又买几件布草衣服,共用六两五钱银子。这些衣服都打做一包,背回家中,叫老婆打开看看。妇人也还是先问用去多少银子,才收拾箱笼放好,待明日去买家活。“当日妇人欢天喜地,埋怨的话都吊在东洋大海里去了。”这一段满是妇人二字,明显有些酸腐,但个性突出,特别是刻画市井贫贱夫妻的酸甜苦辣很生动、很接地气,让读者感慨万端。
再表应伯爵和西门庆自常峙节出门,依旧在厅上闲聊。西门庆因说起:我虽是个算不上光鲜的武职,总算与京城内外的许多官员有交结,近日又拜在太师门下,那些往来通问的书柬,流水也似,我又没有闲工夫料理,因此一心想寻个先生在屋里帮替写写,你看有这样的人才,推荐给我。西门庆的意思,实际是知道自己才疏学浅,写不来那些官样狗屁文书,因此请应伯爵帮忙找一个幕僚,明清时俗称师爷,现在叫秘书。说实话,在我最初的想象中,除了一些下九流杂碎人物,打死也不相信应伯爵会认识什么高雅的文人知识分子,随之又想,以应伯爵如此聪明人物,又专以帮闲为职业讨生活,什么人物不会认识。后来水秀才果然在西门庆死时出场,受应伯爵邀请,作了一篇极是幽默讽刺的祭文。当下应伯爵吹牛不打底稿,转弯抹角神侃道:哥若是别样却有,这个到难,第一要才学,第二要人品,又还要好相处,不说是非,不翻唇弄舌才好(秘书当以这三条为职业准则:才学、人品、保守秘密),若是平平才学,又做惯捣鬼,怎么用?小弟有一个朋友是本州秀才,应举过几次,虽不得中,其胸中才学犹在班固、司马迁之上(文史奇才,放在当下,又是一位大师级人物),就是人品,也是孔子、孟子之流(可以去国外开孔子学院了),与小弟是极有情份的通家兄弟(与十兄弟又如何),曾记得他十年前应举的两道策,试官极口赞好,不想又出来个比他更好的,便没中,后来又连走了几科,不禁已经是发白髩斑,如今飘零书剑,家里也还有百亩良田,三四带(这个字不解,如果指地带、区域的意思,哪可不得了,比西门庆还富有)的房子住着。应伯爵一本正经,西门庆也跟着发憨,象一对相声演员,读者便读出许多可乐的反讽味道,硬是将穷酸的知识分子面具剥了个体无完肤。西门庆道:既有地有房,他家几口儿也勾用了,怎肯来人家坐馆?应伯爵道:当先有的那些田房,都被大户人家买去了,如今只剩得双手皮肉。西门庆道:卖过的田,算什么数!应伯爵道:果是算不的数,只是他浑家(老婆)才二十岁左右,生的十分美貌,又有两个孩子,才三四岁。西门庆道:既有美貌浑家,又那肯出来?应伯爵道:恭喜哥,两年前他浑家专偷汉子,跟人上东京去了,两个孩子又出痘死了,如今只存他一口,定然肯出来。西门庆怀疑应伯爵在编剧搞怪,笑道:恁说他好,都是鬼扯,你且说他姓甚么?应伯爵道:姓水,才学无比,若用他,管情书柬诗词,一件件都增哥的光辉(这个词用得高大上),教人都道西门大官人很有才学。西门庆如何肯信,要应伯爵将记得的水秀才书柬念几段来听,如果是真好,就请他来家,还拨间房子让他住下。应伯爵也还真记得一封书,念了几句,体式是用一首小曲儿来写的,整体不怎样,书中录有原文,读者自可参看。西门庆一听,愈发认为这水秀才才学荒疏,人品散荡。应伯爵不得不仔细解释,原来两人也属于三世之交的情谊,自小同上学堂,老师就赞扬二人一般聪明伶俐,落后成为极好兄弟,因此交往不拘形迹,就是这只曲儿,内里也到做的有趣。西门庆其实也是大老粗一枚,便问第五句是甚么意思,应伯爵将句子巧解一番,原来妙的是内中将“舘”字用拆字法拆开,表达了求应伯爵替他寻个馆主儿的意思。西门庆听后,想来也搞不懂逑,便没的说了,只得问不知人品如何,应伯爵又讲了一个故事,证明水秀才的人品比才学还高:前年他在李侍郎府里做家庭老师,李家有几十个丫头,一个个都是貌美如花,又有几个伏侍的小厮,也都一个个小鲜肉一般,水秀才在里面连住了四五年,从没生过一丝邪念,后来反倒被几个丫头、小厮见他圣人一样,反而日夜去勾引他,水秀才又是极好心肠慈悲的人,便口软勾搭上了,被主人逐出门来,烘动街坊,人人都反说他没道德,其实,水秀才原本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若西门哥请他来家,任凭你许多丫头、小厮与他同眠同宿,你看水秀才会乱不,再不会乱搞的。西门庆终于听明白应伯爵在搞怪,借编排水秀才来讽刺天下的穷酸文人,笑骂道:狗才单管说慌吊皮鬼混人,前日夏龙溪提刑家请的倪桂岩先生,介绍了个他认得的温秀才,且待他来再说。这一段水秀才故事补写得幽默风趣,讽刺力十足,又与兰陵笑笑生的整体风格吻合,展现了补作者的才气,难得,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