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言溪
最后,再也没有话要说了,那个终日在汨罗江畔叩问宇宙天地的人,已摘完了所有的白芷,披遍了所有的香花。却依然没有人,打马从远方过来,轻唤他一声“灵均”。
江流滚滚,时间总有不动声色的力量来改天换地。任他披长铗,戴芰荷,种兰芝,植蕙草,任他在初春芳菲的清晨中,啜饮木兰的凝露,在秋声满地的暮色里,酣食秋菊的蓓蕾,任他披发行吟,牢骚满腹,任他勘破宇宙天地运行的奥秘,甚至,任他踏破汨罗江畔的每一寸土地,张口饮尽汨罗江的所有江水,也不会在江底发现君王的痕迹了。
那个人,那个与他缔结美政誓约,与他相期黄昏,予他国之重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大秦的茫茫河山,吞没了那个人的身影。多么可恨哪,楚国的君王却死在了异国的土地上,那黑色的土地是一望无际的冰凉,任何一个人躺在上面,都可能永生永世无法再苏醒过来,可就算能够醒来,也依然不会改变对他的心意。假若谗言如同这楚国的青铜剑,那也是在挥动中加速疏远他们的心灵空间。假若进馋的小人如这江畔的恶花恶草,可他在挥剑斩断苍耳的同时,却也让自己也遍体鳞伤。
身体的伤,日子久了,就可恢复。可心里的伤,却是永远也好不了了,甚至会随着时间,逐日扩大,一寸一寸地侵袭健康的肌肤,从肉体,到精神。终于,他的举止不再如一位谦谦君子了,他把头上插满白芷,把身上挂满留荑,然后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地跑来跑去,在江边呼天喊地。像一位怨妇,对,怨妇!一个被国、被君、被家抛弃的怨妇!什么左徒?什么三闾大夫?都是与他无关的词汇。
他不懂,他不服,他不懂忠心为何会被小人遮蔽,他不懂君王为何背弃誓约,他不懂百神为何颠倒众生。游荡在楚天之上的神灵啊,如果可以听到他的呼唤,可否最后一次帮他把心意传达?可君门比九重还深了。这又怎样!他能上天,能入地,能与羲和并驾同游,能让九嶷山的仙子列阵相迎。在探求真理的路上,没有什么能将他阻拦。
可仙人的世界,却比凡人还要污浊颠倒。那翩若惊鸿的宓妃,却是如此傲慢无礼,那有娀氏的简狄,居然也是徒有虚名。唉,只要内心爱好芳洁啊,何必依托别人来说媒?时势翻覆,世态易变,人间天上原来都是如此黑白不分。
江水东流,先王、前贤纷纷涉水而过,他们在对岸朝他招手示意:“过来吧,灵均,与我们一起。”可他不再朝向他们了,曾经衣衫褴褛也要追寻他们的足迹,此刻却不再想跟上。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是这人间天上太浊秽,没有一条小舟能够渡他过去。
此刻,一条新的归途在他的心底遥遥升起,像西天的启明星,像曾经的君王。没有小舟,他就要自渡。想那皋陶自有夏禹渡,伊尹自有商汤渡,既然君王不渡他,他就要做自己的小舟了。朝那西边的昆仑决绝而去,天路艰难哪,行程悠远,日月轮换哪,星河流动,从天上流淌到江心。在江底,会有一颗星星渡他,渡他到天上,到史册,从古今,到未来,到他任何想去的地方。
每一个饮了汨罗水的人,望了楚国月的人,在端午的晴空里,在捧起他的诗句之时,都会想起他,想他被露水浸透的猎猎衣角,想他贴缀眉梢的忧愤哀思,想他怀沙抱石的决绝壮烈。那一刻,所有的声音都在风里呼喊他的名字,他却永远不再回头。
溪地
从读诗开始,建构一个闪亮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