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愿同穴一时丧礼盛 守孤灵半夜口脂香
读这一回,再再激赏兰陵笑笑生四两拨千斤的高妙文笔,一场盛大而混乱的丧礼仪式,在其疏密有致、层次谨严的调度下,生动再现了明末社会的官场交际与市井风情,令人惊异。
李瓶儿逝于9月17日,到10月28日,就是他的二七忌日,玉皇庙吴道官按早先揽下的二七经,领了十六个道众,抬了三牲祭礼来,又以一匹尺头为奠仪。百忙里,安郎中差人来下书,西门庆管待来人去了。然后道众绕棺转咒,吴道官灵前展拜,西门庆与陈敬济回礼。这一天只叙了这一事,却不忘插入更多细节,前后照应,让情节线更丰满,读者也大可想象那日三朝法事的繁琐与无聊,感受人生的荒诞与虚无,这是兰陵笑笑生早于海明威对于“冰山理论”的绝妙运用。第二日,先是居住门外(城外)的韩姨夫家来上祭,又有孟玉楼兄弟孟锐,因做买卖来家,见这边丧事,跟随韩姨夫来祭拜,也讨了一分孝去,得了许多回礼。到午间,本县知县李拱极率领县衙三套班子主要领导共五个官员,都斗了分子钱,穿了孝服来上纸帛吊问,西门庆安排进卷棚内管待酒饭,吴大舅与温秀才相陪,三个小优儿弹唱。正饮酒热闹处,忽报管砖厂的工部黄主事来吊孝,慌的西门庆穿孝衣灵前伺候。展拜毕,又相互叙礼问候,让至卷棚内坐下。黄主事说,宋松原(宋乔年巡按御史)也闻知令夫人卒过,要来吊问,争奈许多事情羁绊。并提及:朝廷派遣多名大臣采运花石纲,黄太尉不久自京而至,宋的意思是还得敬烦尊府作东,请六黄太尉一饭,未审尊意允否?即唤二青衣官吏跪下取出若干上祭物,又交与西门庆两封两司八府官员办酒分资,计一百零六两。太尉是国家最高军事长官,想来西门庆应以巴结上为荣,但亦知道这一百零六两银子只是象征性的,自己肯定花费不菲,恐怕接待不周,又以为与李瓶儿丧事冲突,再三推辞,得知时间还早,黄宋的话又很给面子,极力支持,只得承诺下来。二人商量一番,茶汤两换,黄主事作辞起身,西门庆送出大门上马而去。这又是一段百忙中插叙,书中更为细腻生动,为后面相关情节早作铺垫,亦是中国特色官场腐败的写实,有兰陵笑笑生的反讽与批判。
黄主事品级较低,因为是从中央下来的,犹如现在的巡视组组长,有参核地方的特殊权力,所以地方大吏也不得不给面子,这从黄主事与宋巡按共同联名主办,实际由西门庆承办的迎接黄太尉一事的两司八府官员办酒分资即可印证。话说一班县中官员,听见黄主事带领巡按上司人来,唬的都躲在山子下小卷棚内静静饮酒,分付手下把轿马藏过一边。西门庆回到卷棚,与众官相见,自然要宣扬与黄主事宋巡按的特殊背景资源关系,话却婉转,只说宋巡按率两司八府来“央烦”出月迎请六黄太尉。“央烦”二字有着很深的玄机,言下之意可作多种联想,最直观的意思反而是颇多埋怨。众官也是拍马屁好手,顺其意思也发一通劳骚,悉道:上官巡视,迎来送往,州县不胜忧苦,凡一应衹迎、廪饩、公宴、器用、人夫,无不出于州县,州县必取之于民,公私困极,莫此为甚,还望四泉(西门庆的字号)于上司处美言提拨,足见厚爱。县官们说过,也不久坐,告辞起身而去。我们现在每常感叹于礼尚往来的人情费苦不堪言,其实早在中国资本主义经济萌芽的宋明朝,这种习俗就在社会上普及开来,不但民不聊生,官场更有名目烦多的送礼“陋规”。据洪振快的《亚财政》一书研究,到明清时期,官场每年各种送礼名目不下数十种,那点可怜的朝廷俸禄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必然会向老百姓摊派,这也加剧了贪污行贿之风,整个官僚体系彻底腐败。兰陵笑笑生借这些官场中人的夫子自道,无疑是一种更大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