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贾母是宁荣二府辈分最年长的家长,是贾府的老祖宗,虽然她早已不再管家,每日只含饴弄孙,带着孙子孙女们玩笑逗趣,但她的喜怒哀乐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和左右着贾府。
前八十回里,因为有管家王熙凤的存在,时不时在贾母跟前逗趣说笑,因此,贾母更多时候是放心地管家权交给王夫人和王熙凤去管理,自己乐得清闲,但她也有大发雷霆之时。
有三次重要事件,王夫人、王熙凤都无法弹压,控制不住场面,这时候,只有贾母出面才能解决,这不仅让我们见识了贾母雷厉风行的管家手段,也因此让我们看到了贾府潜藏的隐患和矛盾。
一、贾宝玉挨打,折射出荣国府两代人的教育理念冲突宝玉挨打一回,是红楼梦里最为激烈的事件之一,这件事惊动了阖府上下所有人,王夫人、李纨哭了,黛玉宝钗哭了,就连平时不苟言笑的贾政,也多次泪如雨下。
这件事的起因是素来跟贾府没有往来的忠顺王府的长史官,到贾府指名道姓要宝玉交出戏子蒋玉菡,后来又遇到贾环诬告宝玉之事,贾政因此将多年积累的对宝玉的不满发泄了出来。
贾政这次下了狠心要打死宝玉,所以即便是王夫人及时赶来,也无法控制场面,关键时刻,有人将此事通报给贾母,于是心疼孙子的贾母,在丫鬟仆人的簇拥搀扶下,急急忙忙赶来,于是有了这样一段贾母动雷霆之怒的文字。
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 “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接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走来。……贾母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贾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令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去。
这段话,活活写出一个心疼孙子的老祖母形象,脂砚斋批曰:老人家神影活现。贾母疼爱宝玉,众所周知,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也因此,贾政这个父亲,平日并不敢多加管教,生恐寒了老母之心。
你看曹公写贾母之气,一个“颤巍巍的声气”一个“喘吁吁的走来”一个“止住步喘息一回”一个“厉声说道”多次“冷笑道”,不仅写出贾母年事已高,早已气力不济,更写尽一个老祖母对孙子被打,不知轻重之时的无限关爱与急切之情。
我们深思宝玉挨打这一回,反映出的其实是贾母和贾政两代人对于孩子教育理念的冲突。贾政作为父亲,像极了如今许多年轻父母,孩子偶然犯错,也许并不会深究,但若孩子一直犯错,也许会忽然在某一天爆发,给孩子一顿异常严厉的教训。
贾母作为祖母,本就隔代亲,况且宝玉是贾政夫妇在贾珠去世后的唯一嫡子,落草时又是衔玉而诞,生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深得老祖母欢心,自幼在贾母身边抚养长大,未有一刻暂离,所以贾母对宝玉倾注了无限的疼爱,甚至是溺爱,容不得他有半点闪失。
也因此,得知贾政下死手打宝玉,听闻这个消息的她,如何不急?如何不气?如何不怒?贾母的表现也像极了当下带孙子的奶奶们,自己对孩子无限宠爱,可以说要什么给什么,就差摘星星摘月亮了,她们不允许他人哪怕是亲儿子对孙子有任何打骂行为,因此,两代人之间,常常会因为对孩子不同的教育理念,而产生巨大的分歧和激烈的争论。
俗语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贾政痛打宝玉有错吗?没有!从他的多次泪如雨下可知,这是打在儿身,痛在父心。贾政对宝玉的不务正业,对他荒疏学业的行为深恶痛绝,也充满失望,他对宝玉是寄予了期望的,但宝玉在老祖母的庇护下,一次次让他失望,所以他才狠心拿起了棍棒。
贾母维护疼爱宝玉有错吗?也没有!一个老祖母,虽然膝下子孙众多,除了宝玉,还有贾兰、贾环、贾琏等人,但谁不喜欢可人疼的孩子?宝玉不仅生得好,还很有灵性,更懂得孝顺贾母,加上出生时的奇异现象,让贾母如何不偏爱他?
就贾母的亲孙子而言,有贾珠、贾宝玉、贾琏、贾环、贾琮等人,除了已去世的贾珠,贾环是赵姨娘所生,庶出的孩子本来就不讨好,偏偏又被赵姨娘教坏了,贾琮年纪小,很少露面,且是一向不被贾母待见的大房所出,贾琏已结婚生子,且好色风流……只有贾宝玉,深得贾母之心。
但也不得不说,贾母对宝玉的偏爱与溺爱,从长远来说,对宝玉反而是一种伤害,让他整日荒疏学业,只知道在內帷厮混,渐渐消磨了斗志,耽于儿女私情,成了一个“于国于家无望”的不肖子孙。
二、金鸳鸯抗婚,反映出贾府子孙安富尊荣的享乐主义鸳鸯是贾母身边服侍的大丫鬟,也是贾府中的首席丫鬟,正因为其工作的特殊性,所以被放着官不好好做的大老爷贾赦看上,并让邢夫人去说合,要纳鸳鸯为妾。
我们知道,贾赦是贾母长子,早就另分了院子单过,因为他不好好做官,整天搂着小老婆喝酒,所以很不受贾母待见,但他偏偏要纳母亲身边最得力的丫鬟,结果只能是自讨没趣,吃闭门羹。
当然,这件事其实没这么简单,不仅仅是贾赦要娶鸳鸯为妾,睿智如贾母,其实早就看出了贾赦的真实用意,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除了鸳鸯,其实他还想要更多。因此在鸳鸯告诉了贾母事情原委之后,贾母便说出了贾赦的如意算盘。
贾母听了,气的浑身乱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言。
从这段情节可知,贾赦要纳鸳鸯,除了看上她的姿色人品之外,更深层的含义是他想通过鸳鸯,从老太太那里捞些好处,说白了,贾赦在惦记贾母的家产。
我们知道,贾赦身上袭着荣国府的爵位,是一等将军,但这个大老爷,一点正事不干,没钱了不去想着开源,想着靠做官靠人脉守好家业,反而是不学无术,坐吃山空,整日只想着安富尊荣,银子流水一般往外花,没了就开始惦记母亲的家底。
贾赦纳鸳鸯之事再深一层,则涉及到大房二房两房之间关于贾母财产的争夺,这一点从贾母对王夫人发怒可知,贾母真的老糊涂了吗?当然没有,他这是敲山震虎,是一石二鸟,一番话警告的不只是大房,还有二房,贾母言下之意是:我还活着呢,你们也太着急了。我可是看的一清二楚,只不过给你们留面子不挑明罢了,我可没那么容易被你们摆弄。
贾母的雷霆之怒,怒在贾赦也是儿孙满堂的人了,却还不正经,整天想着买小老婆和花酒;怒在贾赦不争气,把家业渐渐都散尽了;怒在以贾赦为代表的贾府子孙,只知道享乐,却无一人能继承家业;怒在她还好好的呢,儿子们就开始惦记盘算她的私产。
鸳鸯抗婚,反映出的不仅仅是一个丫鬟的刚烈,和对贵族阶层霸道无耻的反抗,更反映出了贾府日薄西山的源头,是因为有一群只知道享乐的败家子孙。
三、大观园查赌,揭开了贾府奴仆阶层积弊已久的乱象王夫人发起的抄检大观园一事,也是红楼梦里闹得沸沸扬扬的激烈事件,但在此之前,大观园早已乱象丛生,尤其是奴仆阶层,睿智的贾母早就看出了这一点。
因此,在鸳鸯发现司棋和表弟潘又安之事后,宝玉为了逃避父亲对作业的盘查,于是在晴雯的策划下,借着有人影从大观园跳出,忽然装病,没想到却歪打正着,担心孙儿孙女的贾母,第一时间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决定彻查大观园当值人员聚赌一事。
探春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自然没有贾母的高瞻远瞩,也还意识不到事态的严重性,更没有经历过这些事,但贾母随后的一番话,却透露了贾府内部奴仆阶层由来已久的大乱象。
贾母忙道:“你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自为耍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
从贾母的一番话中我们可以得出几个重要信息:第一,贾母年轻管家时,早已经过这样的事,因此一抓一个准,也深知其中利害。第二,贾府奴仆阶层的矛盾与乱象,不是一天两天,是一直存在的。第三,这事看起来是小事,但因事发在大观园,涉及到女孩子们的清誉问题,不容小视。
事实也证明,贾母的判断完全正确,参与聚赌的大多都是些有头脸,自恃有人撑腰的婆子,如查出来的三个大头家:一个就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一个就是园内厨房内柳家媳妇之妹,一个就是迎春之乳母。
如果换成他人,也许就饶了这些得脸的奴才,毕竟这些奴才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迎春乳母背后是大房邢夫人,林之孝背后是王熙凤,柳嫂子背后是怡红院……这样棘手的事,也只有贾母能办,她的处罚结果非常明断: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因为贾母深知,只有杀鸡儆猴,才能从根源上杜绝此类乱象,否则奴仆阶层自恃有后台,坐大以后更难清除。
其实这次聚赌早有苗头,早在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一回,宝钗雨夜使一个婆子给黛玉送药,聪慧的黛玉早已知道婆子们“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婆子也说:“……横竖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闷儿。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了。”
可见这奴仆阶层,尤其是在有头脸的婆子们的带头下,使得这一干奴仆为了钱财,开始出现工作时间因聚赌而对园子疏于防范的行为,而园子里住的基本都是贾府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一旦出事,无疑会把贾府推上风口浪尖,也难怪贾母会动怒,且要彻查聚赌一事。
通过贾府奴仆阶层的乱象,我们也能窥见此时的贾府内部,早已千疮百孔,矛盾丛生,上梁不正下梁歪,奴仆阶层尚且如此混乱,更不要说那一干从来不干正事的贾府子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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