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在北京一所有名大学的院子里长大。几十年一晃而过,转眼已到退休年龄了。人上了岁数总爱回忆往事。有时候,我会自觉不自觉地回想起我在这所大学校园中一些经历和感悟。
不记得是哪位学术大师说过大致这样的话:大学者,有大学问和学术大师也。现在回想和概括起来,自小到现在,我对这所大学以及大学里的老师、教授们的了解与认识,也可分个“三段式”。
第一段,是叔叔阿姨、爸爸妈妈阶段。
小时候有那么一段,小同学、小伙伴们之间特别爱打听谁谁谁的父母叫什么名字。也许是中国人有为尊者讳的传统和习惯,大家不大希望别的小朋友叫自己父母的名字,甚至经常为此闹起纠纷。但是,毕竟通过这种多少带有些戏谑的方式,我们知道了许多小伙伴父母的名字。
记得那时大家叫一个个子高高的,走路时有些前倾和微微驼背的同学“老某”,而他爸爸才是真正的“老某”。有意思的是,他们父子俩尽管年龄相距一代,但在体态和气质上却真的是十分相像。
第二段,是学术大家、大师阶段。
等我长大了,特别是1977年恢复高考,我十分幸运地从农村考入大学,从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小知青,变成了端坐明亮温暖的大学课堂上的大学生。我学的是社会科学,我从小在院里长大的那所大学是一所文科学校。上大学时,我就发现我们许多教科书、参考文献资料,居然都是出自儿时伙伴或同学谁谁谁的爸爸妈妈之手。哦,原来这些天天见面,平平常常的叔叔阿姨竟然满腹经纶,是一些了不起的学问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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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大学毕业留校任教,走上学术道路以后,这些从小就认识的叔叔阿姨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又进一步高大起来。他们在我们这些后学晚辈眼里,不仅个个庄重俨然,而且慢慢地变成了人们羡慕、恭维和讨好的对象。
记得有一段时间,许多外地高校和科研院所的年轻教师,还包括一些中层领导干部,常常往我们院里跑,无外乎是拜师学艺、托办事。因为我住在校园里,与那些学术大师们认识,慢慢地有不少同行、朋友跑来找我,让我带他们去某某老师家拜访。于是我一时间居然成了“带路党”。
不过那时的风气还没有现在这么坏,外地来的同志们也就是随手带些广东人文雅地称为“手信”的伴手礼。记得80年代末,甚至到了90年代初,大家喜欢带“果真”,一种橙汁粉,还有就是“麦乳精”。经常是一手提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一盒果真和一盒麦乳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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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情愿带大家去,但碍于情面也只得勉为其难。一般带到门口敲开门介绍一下转身离开,但往往也拿上盒果真或麦乳精。汗颜,汗颜!
第三段,是爷爷奶奶、姥爷姥姥阶段。
时光匆匆,不觉之间我们一代也成长起来,慢慢地变成科研教学骨干,慢慢地接过了老师们的班。我们的老师们纷纷退休、渐渐老迈。这时又一个变化来了,让我多少有些想不到。
记得有一段时间,我无意中发现院里许多退休的老教授及家人在卖废品的时候,把家中藏书、资料等当作废书报、废品卖掉了。前不久我的一位同事,如今也是著名学者了,十分感慨地说,居然在“孔子旧书网”上看到了自己当年怀着崇敬感恩之心,恭敬签上名字送给恩师的著作。我也留意到,我去一些老师家时,书房里书架上净是小孙们的《十万个为什么》之类的儿童读物。
记得年轻时常听人说,你这个行业好呀,越老越值钱!更正面一点的说法是,学海无涯、学无止境,做学问是一辈子的事。可是为什么一些曾经备受尊敬的前辈、大师们,退了休,到了晚年,就“金盆洗手”了呢?!难道做学问也有退休之说吗?!
后来,我慢慢地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特别是我担任专业学术机构负责人和担任重要学术刊物主编的经历让我明白了更多。说出来真相也许有点残酷,但真相就是真相,不说它们也在那里。
这真相就是:[b]做社会科学的学问有两种——真学问和假学问。[/b]
做真学问意味着:真问题、真研究、真成果,这意思是,通过学术研究解决真实社会问题,贡献新知识。这也是人们常说的“原创性成果”。做真学问,风险大,收益不确定,所以功利主义的动机往往帮不上什么忙。总之,做真学问是在探索未知。
所谓做“假学问”,当然与“卖假药”还不是一回事。做假学问,主要是在已有的知识里讨生活,拿已有的知识改改画画,拼拼接接,或叠床架屋,或花样翻新,做一些文字功夫、表面功夫。做假学问,最多是把可可加上白糖做成巧克力,而不是用花粉酿成蜂蜜。做假学问,可以谋生,可以赚钱,但不能成就事业,最多算是个职业。既然是职业,一旦人退出职场,那些原本就是挣饭票的手艺自然就也跟歇菜了。
说出我自己的这些经历与体验,也许显得不够厚道,显得不敬长辈,但这绝非我的本意,相反我十分尊敬师长前辈。其实作为老一辈的学生、后进,我很懂得他们。老一代学人经历过动荡与困苦的年代,不仅是生活上更在精神上。他们的青春年华曾被国家的动荡和挫折所消磨。正是因为对他们的了解和理解,我才要在耳顺之年说出这些不怎么好听,也不招人待见的话。
我说出自己这样的经历与感受,首先是要表明我自己做学问的态度和选择。当我意识到学问有真假的时候,我就暗下决心,我这辈子一定要做真学问,一定不在混与编之中消磨时光。能否做出真学问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但不做假学问是可以自己把握的。做真学问与名利无关,只要有颗真心,下真功夫,如果再有点运气,就有可能。
我说出自己这样的经历与感受,还有向自己的晚辈、后进进言的意思。现在的年轻学人应该说赶上了好时候,但他们也不容易,竞争激烈压力大。在这种情况下,年轻人也难免急功近利。但我尽过来人的责任,给他们的忠告是,人生路上不怕慢就怕站,背着抱着是一般沉。
学术道路上没有多少捷径可走,更不能掺假。有人可以瞒天过海,但骗得了天,骗得了地,却骗不你自己。多少风光一时、前簇后拥的人,退休之后百无聊赖,学问几何事?学人最心知。年轻人要有志气,别走某些前辈的老路,去走出一条学术的正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