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梁启超的《敬业与乐业》,有句话心有戚戚。他说,“做一件事,便忠于一件事,将全副精力集中这事上头,一点不旁骛,便是敬”。凭这句话,梁启超和红楼梦里的袭人可算得上一对隔空的惺惺相惜的知己。
一、袭人的忠心与敬业袭人很小就进了贾府,小小年纪的她和林妹妹进贾府时状态是不一样的。虽然林妹妹也是紧绷的,但贾府有她嫡亲的外祖母,有她同龄的表姐妹,她有靠山,也有玩伴,她不用担心衣食住行;而袭人是被买进来的,是“物”,是“商品”,是被要求体现“实用价值”的。
袭人不可以任性地哭、畅意地笑,委屈没地方倾诉,烦恼只能一人消解。她只能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把眼前的工作做好,做出成绩、做成品牌。
她使用了貌似最笨的方法——“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有读者因此讥讽她,哪里是什么心中眼中“只有”,分明是服侍贾母时勾引宝玉,服侍宝玉时又搭上王夫人。
说这话的人把贾母、宝玉、王夫人的智商看得太低了,这可是三个不同性格、不同年龄、不同文化的主子,要想同时获得这三位的喜欢、欣赏和提拔,得是一件多不易的事。
事实上,贾府那么多奴才,怀揣梦想,等着攀爬的大有人在,但基本上都是灰蒙蒙的背景,没成什么气候。假若袭人真的是心机女的话,她不会走得这么远。
她能当上怡红院的首席大丫头,又被王夫人擢升为宝玉的准姨娘,实现一个底层女孩的人生逆袭,是因为每个领导都拒绝不了的“优质服务”。
所以,袭人的办法看似很笨,实际上每个领导都需求,谁不喜欢敬业的员工呢?而袭人不过是想着凭借一点敬业精神,在贾府找到立足之地罢了,不然,对一个颜值不太高,性格又偏内向的女孩来说,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袭人的敬业就是把工作做到极致。端茶倒水、铺床叠被等日常工作当然要做好,一些别人容易忽略或偷偷懒就能逃过的小事,她也丝毫不会松懈。
比如,夏日午后,别的丫头昏昏欲睡时,她偏要拿一把扇子坐在宝玉床边。因为什么呢?一是天热;二是有细小的蚊虫会从窗子里飞进来。她在旁轻轻扇把扇子,宝玉可以睡得更安稳些。
她完全可以让小丫头来做这件事,但她喜欢亲力亲为。雨天丫头们在怡红院里赶鸭子玩,听到有人敲门,袭人就跑去开门;贾敬死了,她独自躲在里屋给宝玉赶一个青色扇套;怡红院整个经济运作也由她亲自管理。
赵姨娘跑到怡红院闹事,她笨笨的拉这个说那个,想不到派个人去找管事的来。这是她的工作理念,不摆谱,不拿大。
宝玉要跟着贾政出门,她便不肯拿出鲜亮的衣服;贾政出差在外几年,要回家了,她便劝宝玉把书理一理,以备贾政查问。袭人的敬业,并不是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味,而是带着从心底散发出来的温度的。
她的敬业,注定让她不只关心宝玉的一汤一饭,还想着纠正思想已跑偏的宝玉。袭人就像一个有追求的匠人,她要打造出一件精致完美的符合主流审美的作品,只有这样,她才觉得自己交出的是一份满分答卷。但“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她)心中着实忧郁”。因此,即便晚上和宝玉在灯下闲谈,她也想着怎么好好地规劝规劝。
二、袭人的 “污点”与不易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她常被人诟病的向王夫人的进言。袭人之所以进言,是基于之前发生的两件大事:一是阴差阳错她听到了宝玉对黛玉的诉肺腑;二是据她掌握的情报,宝玉挨打是因为在外面争风吃醋,被薛蟠泄露了。
在她看来这都是关乎宝玉的前程和名声的大事,她怎么会不向王夫人汇报呢?但她是问心无愧的,一她没有告晴雯的状,王夫人隔了好几年都不知晴雯是谁;二她没有破坏宝黛感情,她是钗黛并举,弯弯绕绕,提出让宝玉搬出怡红院的建议。
说实话,这种进言,充满风险,一是王夫人可能会不以为然,认为她事多,是个危险分子;一是被屋里其他人听到,会埋下祸端,比如,后来赵姨娘就把这件事告诉给贾政,以此当做为贾环讨要彩霞的条件,假若不是窗屉掉了,打断赵姨娘,不知贾政将怎样震怒。
王夫人没太把她的话当回事,因为一直未采取什么行动。她当时只是察觉到袭人的可贵,看到了袭人全心全意为宝玉着想的一片心。
宝玉的“不务正业”一直让她焦虑,这个时候有个丫头出来肯说句关心宝玉前途名声的话,她有找到一个帮手的感觉,她能不擢升袭人吗?对袭人来说,这是对她敬业的回报,更是对她有格局、有勇气的回报。
袭人另一处被人诟病的地方是晴雯被撵走,宝玉哭个不停,袭人最后说,“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她”。
很多读者被袭人这番言论扎心了,可是仔细分辨一下就会知道,这是她为劝宝玉下的猛药,她是要争海棠死了这个预兆会落到她头上啊,这是什么好事吗?
宝玉的婆婆妈妈,是一直走实用路线的袭人不能容忍的。她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不打起精神好好想办法呢?
毋庸讳言,袭人的格局只是一个有着“争荣夸耀”之心的员工的格局,袭人的实用主义显得也很庸俗。和林妹妹的一身诗意、宝玉对美好的向往、宝钗的看淡世情却又勤勉有加的态度等有着天壤之别。
但,我只能说,那是因为这些人没有经历过贫困之痛苦,被卖之仓皇和小小年纪就没有任何依靠的打拼,她所经历的是他们想象不到的。
少年宝玉享受的是她的温柔体贴,但红楼梦的作者回想起过往,她对他的那一份劝谏自然领会在心。她的职处事方法自有它的价值。
三、袭人的乐业与清醒袭人什么时候在“敬业”之外又加上“乐业”了呢?应该是她和宝玉关系密切之时。从此,她的职业生涯里不只有苦,还拥有了甜蜜的爱情味道。
所以当她的母亲提到要赎她,她又哭又闹,怎么肯出去?在贾府,有她奋斗的汗水和成果,有她终生的幸福和归宿啊!
可是你以为她傻了,没有自我了,又错了。她始终不肯做狂妄的梦,她曾对宝玉说,“你做了强盗我也跟你不成?”。我很喜欢她的这份抽离感。她不在成功和爱情里迷醉,永远保持着一份难得的清醒。
看看别的女孩就知道了,要么说同日生就是夫妻,造一份舆论在那里;要么沉溺其中,觉得大家好歹在一处,怡红院就是世外桃源;当然也包括宝玉在内,以为外面的世界再肮脏,脏不到大观园,更到不了怡红院。如此一比,袭人的这份抽离和清醒就更难得可贵。
作为一个在贾府毫无根基的员工,袭人算是众丫头中最成功的那个。鸳鸯虽是八个大丫头中的首席,但也仅止于此,又遭遇贾赦逼婚,以后的路何去何从,其实是烟雾茫茫。
平儿在凤姐手下,权利看上去比袭人大,但是平儿最不幸的地方在于,她处于贾琏之俗和凤姐之威的夹缝中,整日走在钢丝上,一不小心就有掉落的风险,虽然有平儿扶正之说,且不说贾府那时必已败落,贾琏好色的性子能改吗?
紫鹃是个二等丫头,贾母看她还好,把她给了林妹妹,林妹妹一死,不知紫鹃会流落哪里?其他的丫头也各有各的难处和不幸。
而袭人从最底层做起,先成为贾母这边拿一两银子的八大丫头之一,后下放到宝玉房中,成为首席大丫头,再后又擢升为宝玉的准姨娘。虽然最后豪门梦碎,但在主子们风流云散之时,她又嫁给了蒋玉菡。
蒋玉菡虽是戏子,身心也早已千疮百孔,但毕竟他是个柔软的人,又和宝玉有交情,应该不会亏待袭人。据脂砚斋透露,袭人和蒋玉菡结婚后,还曾供奉过宝玉和宝钗一段日子,这就足以表明,他们的生活还过得去。袭人真的是白茫茫大地上独占一枝春光的桃花。
只能说,别的女孩都在忙着享受职业带来的物质或精神的欢乐时,袭人永远在路上,她享受的是工作本身带来的成就感。这让她一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