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本质之一,是郭靖一般的钝感。
“武侠小说”这四个字,曾经许多人不以为然。
可是几十年前确曾有过那样一段“武侠盛世”,所有人,多多少少,都曾崇拜过几位大侠,都曾有过仗剑走天涯的梦想,而电影里那个风雨飘摇的武林江湖,堪比后来大受追捧的西方魔幻世界。
而今,执笔的大师故去,武侠片的黄金时代退去,一切好像帷幕落下,这时倒生出一种“家道中落”之感,才觉惋惜,才觉了不得。
这是迟钝之一。
现在大家都忙于生活琐事,感叹身不由己,偶尔为时代与社会的诸多不公正而愤慨,当年读武侠小说只图快感的我们,大概都还没领悟到,这些东西都在武侠小说里。
那些江湖飘零、红尘恩怨、侠骨柔情,我们读的,其实都是自己,都是中国人自己的生存与困境。
这是迟钝之二。
武侠小说的来历比我们想象的要更曲折、更艰难,也更耐人寻味,一路走来,历史早已为我们植入了武侠基因。
而上个世纪的武侠小说,在梁羽生、古龙、金庸等人的笔下,已经是各种矛盾的集大成者,是只有中国人才能体会的矛盾、才能看懂的武侠。
今天正是金庸逝世一周年,他打造了一座武侠的丰碑,即使今天的现实,离刀光剑影的世界如此遥远,我们依然在回味,依然津津乐道。
今天或许也正是这样一个好机会,褪去迟钝,重新认识武侠。毕竟,重读,是最好的纪念。
金庸(1924.3.10-2018.10.30)
讲述 | 杨照
1.「武侠」从何而来?「侠」的概念,其实从西方的角度来看非常难掌握,因为即使是从中国的社会与文化角度来看,它也是好几个不同的矛盾结合在一起。所以侠在中国基本不是一个历史的事实,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侠以武犯禁,侠的存在,是对应于历史事实中,中国传统长期以来社会组织里最重要的两股力量,这两股力量在不同的时期上上下下,但是不可能统统消失。
其中一股很长远的力量,是宗族、亲族、家庭的力量。
基本上是从周代封建制度以下,中国一切社会制度的最重要核心,就是亲族系统。人跟人之间的对待、组织的基本方式,都是以亲族作为扩张,包括到后来皇帝就是所有人的爸爸的这种形象。所以这是一个非常长远的社会秩序所在的力量。
另外一股力量当然就是国家或者朝廷。
侠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出于各种亲族的思考,逼着中国没有办法有一种普遍的正义。所有中国的正义原则,必须要在亲族原则当中做各式各样的调整与妥协,可是这种妥协,其实被妥协的人必然心里面是抱有不满的,而其中更大的妥协,就来自于政治的力量,来自于法令。
正是因为“普遍正义”这件事情是没有办法在现实里面存在的,所以侠会存在,侠代表的是离开国家法令、离开亲族系统,“普遍正义”的概念可以实现。
但这没有现实的基础,这是一个高度想象性、高度理想性,同时因而具有高度暧昧性的一种观念。
进一步来讲,尤其是到了近代,为什么武侠小说会这样蓬勃地发展?相当大的程度也就在于各种不同的力量混杂进来之后,原来的宗族系统、原来的国家体制一直不断地被打击,瓦解、崩溃。
当表面形式上维持正义、维持是非的体制都已经瓦解,人这个时候又有什么方法?你只好逃避,或者去想象出一个有正义、有秩序的特别的世界。它为什么那么迷人?正因为它跟现实是有距离的,或正因为它不是现实。
有一部著作非常关键,并不是因为写得多好,或者它的内容有多么值得推崇,而是从思想跟价值的传统上面来说,它具有非常特别的一个分水岭的位置。
这部作品有两个版本,一个叫做《三侠五义》,一个叫做《七侠五义》(以下统称《三侠五义》),后面又发展出例如说像《小五义》这些通俗的小说。
《三侠五义》讲述的是,开封城里以展昭为首的这些侠客,去帮助当时的开封府尹包拯,对抗各种不同的邪恶力量的故事。
从这里之后,中国的传统小说走了两条路,意味着在《三侠五义》当中结合在一起的两件事情,后来分开来了,有一部分像《小五义》、《粉妆楼》,这叫做侠义小说;另外就是包公办案的这一部分,后面发展成公案小说。
再往前推一点点,《三侠五义》前面是《水浒传》这条线。《水浒传》绝对不是武侠小说,后来虽然有很多人把武侠小说的源头推到《水浒传》,但是《水浒传》跟武侠差别太大了。
2.武林江湖,只能是另一个平行世界整部《水浒传》真正最精彩的内容,是这108条好汉一个一个都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所以最后都上到梁山。换句话说,“逼上梁山”意味着这些盗匪是被不公义的社会与制度创造出来的,所以他们被逼当盗匪不是他们的错,不是他们的问题。
小说一直围绕着“moral consciousness”,就是赋予他们每一个人道德正当性。过去在他们被逼上梁山的过程当中,武松有武松的正当性,林冲有林冲的正当性,宋江有宋江的正当性,所以,所有这些人背后都有吸引人的故事。
但这是梁山之前,等他们到了梁山上,108条好汉聚义完成了,天罡地煞排出来了之后,接下来怎么办?
他们就只能是盗匪。因为这个时候没有人再逼他们当盗匪了,他们已经成了盗匪了。可是成了盗匪之后呢?
所以为什么说《水浒传》再写下去就一定非常难看,因为你不可能取朝廷而代之,你不可能据地为王,形成国中之国,最后就只剩下另外一条路,那就是搞了这老半天,被招安了,一切就没事了,回来当平民老百姓。
从这里你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其实最大的问题是,在中国近世也就是宋代以下,即使是想象、是虚构,都没有民间的社会跟组织可以挑战朝廷的这样一个空间,《水浒传》到达了那个边上,但是之后就再也写不下去,因为它不可能在那样一个社会结构底下,允许民间的组织、民间的势力跟朝廷真正对抗。
所以从这样的一个传统下来,大家所需要的那种反对朝廷或官逼民反的想象,就有了一种普遍正义的需要。
《三侠五义》其实是集合了这种正义想象当中的两个路数,一个路数是包青天。包青天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是他有三个铡,最重要的是龙头铡,铡皇亲国戚。
皇亲国戚就是前面说社会的普遍正义没有办法存在的最关键一件事情,这就是宗族系统传留下来的,你的正义到这里就必须止步。所以包拯的传奇,其实是在这上面彰显了它最大的意义。
除了包拯之外,在《三侠五义》当中的另外一条路数,就是这些侠,可是这些侠为什么能够帮助包公?因为他们有超越于凡人的能力。
这样一个结合,到了后来,分离开来出现公案小说,到了清朝,有彭公案、施公案等等,非常流行,这都是用官府的力量来主持正义,但是从包公案往下,它不得不每况愈下,因为它对于那种一个地方官府能够收拾皇亲贵胄的现实性,其实是越来越难维持的。
所以另外就产生了侠义小说,这才是真正近代武侠小说的起源。
侠义小说跟公案小说的差别在哪里?公案小说到后来无以为继,因为它跟现实里面朝廷国家的权力有关,既然牵扯到现实,它想象、虚构的空间就有限,所以在现实没有办法突破的情况底下,侠义小说反而变成了主流。
这也是为什么,一个侠,他非得是“游侠”不可,因为他必然游离在国家体制之外,同时他通常还必须游离在亲属宗族的组织以外,所以他是双重的游离,跟现实必须切割开来。
另一方面,我们说近代的武侠小说崛起,又是因为那样一种混乱的局势,旧有的正义秩序跟结构瓦解了,因此武侠小说正义的这一面,必须要更加地抬升去迎合读者的需要,可是当你把侠描述到真的可以这样“高”,不只是维持正义,而且可以执行正义,他就非得跟现实脱节开来不可。
所以到后来,在武侠小说里面,江湖就变成了自己独特的一个世界,有自己的另外一套秩序,这个世界跟真实的中国、跟真实的社会,有着几乎是决然的冲突跟矛盾。
3.自由的侠,却始终没有自由可言回来讲,如果把这种武侠小说翻译成英文,你会碰到另外一个问题,价值系统或者说是人生选择的问题。什么意思呢?
在西方的体系里,人从朝廷里面游离出来,从亲族系统里面游离出来,这不难理解。例如像黄药师,或者黄药师支持杨过去做一个反礼教的人,从西方的角度来看,它是理所当然,你很清楚知道,你要追求的是自由,你变成了一个“自由人”。这对应的必然是个人主义,必然是自由。
但是在金庸的武侠小说里面,自由重要吗?
在金庸武侠小说里面,我们很少会去讨论说,他们要追求的是自由,相对的,你看到这些侠他们最突出的地方,非但不是他们要自由,而是他们如何选择,不要自由。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那就是郭靖。郭靖为什么变成一个大英雄?因为多少次他应该去选择自由,但他没有。
比如说他碰到了华筝,接下来回到成吉思汗的帐内,这个时候突然之间黄蓉对他的吸引力,或者跟黄蓉可以过一辈子的这件事情,马上就被好多的考虑统统都拘束住了,所以他最后的选择都是不自由,或者是不要自由,有比自由更重要的东西。
这就是中国的侠,他其实存在于另外的矛盾底下。
他一方面要从国家跟宗族当中游离出来成为游侠,可是他追求正义,或者靠自己去维护正义的做法,就会吸引一批跟随者,再接下来,他之所以去做这件事情,相当程度上是为了让他们自己的团体或组织,有一种正义上面的力量。
换句话说,离开了国家和宗族,这些人就不得不进入到非国家、非宗族的其他组织里面。
所以武侠小说意味着,游侠从一种现实的团体里面游离出去之后,接下来在另外一个平行的武侠空间里面,他们又进入到另外别种组织,这在武侠小说里面再重要不过。
尤其是以金庸来说,非常关键的组织或者团体的概念,当然是不自由的。
首先在他所有的小说里面几乎都牵涉到种族,比如说你作为一个汉人而存在,在《射雕英雄传》里面碰到金人,在《神雕侠侣》里面碰到了蒙古人,在《碧血剑》里面碰到满洲人,你跟他们就有一个团体认同上面的必然冲突,而这个冲突完全不是你个人能够选择的,你就是必须要站在汉人的立场上面,这是第一个团体的属性。
接下来,从第一部《书剑恩仇录》的陈家洛开始,他一开始的身份就叫做红花会的掌舵,他属于红花会,一直到最后的《鹿鼎记》,除了韦小宝之外,《鹿鼎记》最重要的主题是天地会的命运所系,会不会被朝廷所灭。这些团体都非常重要。
再下来,每一个侠几乎都要属于一个帮派,要么有一个帮,要么有一个派。
在武侠小说里面,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纯粹以个人而存在的。
金庸的另一个特殊是,只有他的小说里面有少数几个人,是以非常独特的方式出现跟存在的。
杨过都是私情,所以他基本上不属于任何一个大的组织,他跟郭靖、陈家洛、袁承志都不一样。而《鹿鼎记》的可怕成就是,终于写出了一个追求自由的人,那个人叫做韦小宝。(但是韦小宝前头有令狐冲,令狐冲是另外一个典型,将来我们有机会再说。)
这是非常少见的。
但即使是少见的几个角色,像杨过也仍然有他的古墓派,有他跟小龙女、李莫愁之间这些复杂的关系,这些东西都是用集体或者团体的逻辑来思考进行的。
还有一个我们视之为理所当然的、巨大的组织上面的矛盾。
最高层次的矛盾例如说汉人,那么金轮法王他们就是“非我族类”。接下来有天地会、红花会,他们有非常具体的使命,而使命同样跟集体认同密切相关。
再往下是各种不同的武林派别,每一个派别,它自身的集体性都被视之为是理所当然。像我们看到全真派为什么要发明北斗七星阵法,就是要用集体的力量来保护全真教。
所以在武侠小说里面一直都有一个很重要的大主题,一旦这个大主题出现的时候,我们就很自然地进入到这个情境,这个大主题就叫做灭邦,或者灭派。
4.杀人与救人,侠真的在维护正义?回到说这些东西很难翻译成为英文,最麻烦的是牵涉到价值上面的冲突。对一个西方的读者来说,什么叫做侠?
侠是各种不同的矛盾,比如说他维持社会上的正义秩序,但是侠本身是破坏秩序的。像司马迁在《游侠列传》里面就已经讲了,侠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去解救“他认为应该救”的人。
到后来延续的典型的武侠小说仍然是这样。《书剑恩仇录》里纠缠了好久的一件关键事情,就是为了救文泰来,可是你去算一下,这一路为了救文泰来,光是红花会杀了多少人?那些人命就不算人命了吗?
所以侠就必然碰到一个非常深刻的问题——在面对生命这件事情上,当你靠自己维护正义的时候,你如何保障这真的是正义?
一个西方读者一定会问说,你怎么肯定你没有杀过一个不该杀的人?因为你杀了的人就叫做“该死的人”,那你到底用什么方式、什么标准去证明,或者可以如此安心地说,我杀的每一个人都是该死的人?
金庸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中间的矛盾,但是处理这个问题最精彩的人,是古龙。
他的小说主角最突出的几个人,比如说小李飞刀李寻欢,基本设定是绝世武功,但是这个人患了肺结核,他一生随时都在生病,另外更重要的是,李寻欢不杀人,不管怎么样,他就是不杀人。楚留香也是这样的一个人。
所以古龙写这些人最有趣、最重要的故事都是——一念之间,他如果不杀人,他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会让自己陷入到什么样的困境底下。
楚留香就是典型,古龙每次写都是,叹了一口气,好吧,还是不杀人。
所以这是古龙很了不起的地方,因为他意识到这件事情,就是杀人跟救人。
如果做一个侠,救人这么重要,可是你就顺手把其他人给杀了,这中间的合理性到底是什么?所以一旦翻译成为其他语言,这是第一件非常难有说服力的事情。
5.“理还乱”的师徒关系还有第二件事情,那就是我们刚刚讲到,依照西方启蒙主义以下的理性观念、自由与个人主义,他们最不能理解的就是,一个侠不能是一个独立存在着的人,因为你经常要为了这些集体性或者是组织性,而愿意随时献出你自己的生命。
或者更无法理解的像是其中的师徒关系。
你不就是从原来的关系里面游离出来的吗?可是你进入到这个团体里面、这个人际关系里面,它与原来的父子亲族似乎也没有两样,有时候还更加严格。
师父这个角色在武侠小说里面一直都如此地重要,这才会出现像杨过跟小龙女这种非常特别的师徒关系所产生的种种曲折。
还有另外非常奇特的一点,金庸也常常写,而且很喜欢用,就是只能用特定的家派比输赢,如果你用了别人家派的武功,这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
《碧血剑》里的袁承志在武功养成的过程中,他到了山上,事实上有两个师傅,可是其中一个师傅木桑道人,绝对不许他拜自己为师,不直接教他武功,为什么?为了坚持一个徒弟只能有一个师傅。
一个徒弟如果拜了一个师傅,再去找另外一个师傅,这是严重的背叛行为,这是我们在武侠小说里面经常视之为理所当然的事。
从袁承志开始就是这样,郭靖是这样,杨过更是这样,他们之所以变成了武之大侠,都是因为他们能够纵横各方各家的武功,而且是各方各家最好的武功,而这其实是一个巨大的矛盾。
金庸厉害的地方是他一直在玩这个矛盾,他的小说信守着一个人只能有一个师傅的设定,但是他的这些大侠其实都不是这样的。
这是古龙的武侠小说不会有的,因为古龙不讲自己家派,也不太去描述他的所有这些英雄功夫是怎么来的。
另外这也是《书剑恩仇录》里面陈家洛没有那么迷人的地方,因为他没有这种来历。
我们读金庸小说其中一个很过瘾的地方,就是我们要看他如何巧妙地设计,在那样的设定下——整个武林江湖当中一个人只能属于一个家派——却有少数的几个人,他们就是莫名其妙地有了各种不同的奇遇,因此他们可以打破规定,从而得到好多不同家派不同师傅的武功。每一样都必须解释,小说就多了非常多的趣味。
比如说《射雕英雄传》里,郭靖误打误撞,去了桃花岛,还没有找到黄蓉,他找到了谁?他找到了周伯通,他就从周伯通这样的一个奇遇里面,学会了左右双手互博。
再比如王重阳跟林朝英这对武林当中的终极恋人,但他们两个在这里另外有一种作用,就是让全真派跟古墓派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所以到后来这些全真派的道人们全部都怕杨过,因为杨过从古墓派把他们全真派的那套剑法全部都学会了,再学会了玉女心经。
所以是必须要用这种方法,一而再再而三,一直不断有各种不同的奇遇,才成了“大侠”。
6.侠的暧昧性,正是我们对自己的认知我们看到金庸小说里面的这些特色,也就了解说,所谓侠,他不是单一的身份,他没有固定的个性,尤其是在社会角色上面,他有着太多的暧昧性,如果你从外在于中国社会或文化历史的角度来看,是非常不容易看懂的。
但另外一方面,为什么我们都看得懂,为什么我们都会看得进去?
这就意味着,这中间有那一整个时代所打造出来的、我们自己可能都意识不到的复杂性;
意味着,如果不是从清末那样一路下来,经历各种不同的个人、组织、国家,再到所有的正义认同的大杂烩、一种大冲击底下,就不可能诞生武侠小说这样的一个文类;
同时也意味着,我们都是这样的一种历史力量的产物,这不是你要不要或者你能不能选择,你就是其中的产物。
这样的过程,不在一个外语读者的生命历程当中,所以这就是最困难的地方,但同时彰显出我们这一代读武侠小说的人,我们的特殊性与我们的自我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