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都说,刘美子是日本人。
“高桥留美子,听说过吧?就是那个画犬夜叉的日本漫画家!”
“只有日本人起名字,才会在最后加一个‘子’,就像幸子、直子、美纱子、佐智子。”
“那刘美子毕业之后会去日本工作吗?”
“哎······那可以去当女优啊!”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无知而坦率。邵明可以起身制止的,因为他知道,“女优”不过是对日本职业女演员的称呼而已,并不是他们以为的什么肮脏词汇。
但邵明想了想,还是没有起身。
兴许大家也都知道。
刘美子低着头,桌上的历史课本已经被她捏得变形,封面上的唐三彩陶俑五官扭曲,像是涂了浓妆的艺伎,手拿不合时宜的折扇,招摇无比。
嗯,艺伎也不算是什么好词——总之大家都这么认为。
九十年代的孩子是看着抗日剧长大的,满脑子都是“八格牙路”,只要和“日本”牵扯上关系,就都不是什么好词,得压低了声音捂住嘴才说得出口。
尤其是学校里还有不少军区大院的子弟。
不知道谁将刘美子父亲是日本人的消息传了出来。正因此,刘美子成为班里的异类。
“我不是日本人,我妈妈······是中国人。”她小声反驳着,像是说给自己听。
“那你爸爸呢?”历史课代表把课本翻开到南京大屠杀插图的那一页,几乎贴在刘美子的脸上,“你爸爸是日本人吗?”
刘美子没有回答。
邵明接到刘美子的电话,只觉得有些意外。
“班长,我明天就转学了。”
邵明浑身不舒服,因为母亲把座机听筒递给他的时候,眼神是狐疑的,她想不明白自己品学兼优的儿子为何会在深夜接到女同学的电话。
他倚在门厅,拿食指沿电话线的线圈不停打转,语气里尽是不满,仿佛极力在撇清自己和她的关系:“哦,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电话那头停顿了几秒,邵明听到了汽车喇叭的声音。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今天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把笔记本放在你的课桌抽屉里了。”
“知道了。那没什么事我就挂······”
“谢谢你,真的。”
邵明挂断了电话。
“一个要转学的,负责收小组的课堂笔记,明天不来了所以托我帮忙还一下。”邵明从门厅路过餐桌,倚在全实木包裹的门框上,假装不在意地同母亲解释道。
母亲没应声,坐在沙发上看连续剧。
第二天,邵明的抽屉里,只躺着一本他的课堂笔记。没人知道其他小组成员的笔记本究竟被丢到哪里去了。不过,也无人计较这些小事,老师更不敢因此惩罚他们。和刘美子有关的一切,仿佛都随着那些不翼而飞的课堂笔记,迅速消弭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大概只有邵明一个人会对此感到疑惑,他不停回想那通电话,企图从只言片语中弄明白那些笔记本的真正去向。
但很快,他也开始不在意了。他忙着升学,忙着考试,忙着恋爱,忙着一切他这个年纪该忙的东西。
可是直到很多年后,邵明都清晰地记得那通电话。哪怕刘美子的面貌五官在记忆中早已模糊褪色,但那阵刺耳的电话铃和透过听筒夹杂了电流的汽车喇叭声,都深深刻录在邵明的脑海里。
邵明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八年后再次听到“刘美子”这个名字。
“谁?”
他脑子里全是空旷刺耳的老式座机铃声,和弯曲的电话线一样别扭。他不由自主地拧起眉头,下意识把手中的触屏手机从耳边挪开了一段距离。
女友小悦的声音变得遥远起来:“刘美子啊,咱们初中同学,你不记得啦?应该是初二那年转学走了,我记得你好像还和她坐过同桌的吧?”
邵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烈的耳鸣终于有所缓解。
“好像是,”他干巴巴地说,“你怎么会找到她的?”
小悦似乎等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语气忽然兴奋起来:“我当时一直留着她的QQ,不过从来没注意过她的动态。但是前几天咱们不是要找日本的民宿和旅游攻略么,我就随手搜来着,结果你猜怎么着······”
邵明不用猜,他知道,当年刘美子转学,是去了日本。
“······我看到她发的QQ状态,发现她就在日本哎!我就主动和她聊了几句,说咱们几个要去日本旅游,你说这不是巧了吗,她说她平时也会做兼职地陪,所以可以给我们当导游呢!”
邵明没说话,只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而且啊,她说她现在是一个人住,不介意的话,甚至还可以住在她家里,只收咱们房间清理费,这样我们还能省下一大笔住宿的费用去买手办!”
“那个······”
“不过可惜的是,刘美子家不在大城市,好像是日本东部的农村吧,但她说那里也有很多独特的自然风光,等我们游玩过东京之后,再去她······”
“你确定吗?”邵明终于还是打断了女友的话,“我记得······你曾经不太喜欢她吧?”
电话那头停顿了两秒,随后传来一阵尖锐的笑声:“哈哈哈······小时候谁没欺负过谁啊,这么多年过去,大家都已经毕业了,谁还计较过去那些鸡毛蒜皮的事?”
“可······”邵明脑海里浮现出小悦拿着历史课本贴在刘美子脸上的画面,这有些失真的画面里,只有他和当年身为历史课代表的女友是五官清晰的,其他人就像戴着一层厚厚的白色面具,上面以夸张的笔锋画着一模一样的僵硬笑脸。
“这不都是为了咱们的毕业旅行吗,”小悦咂咂嘴,“否则人生地不熟的,我们又不懂日语,找网上的向导又怕被骗,怎么想也还是老同学比较方便啊。”
方便吗?
邵明不太确定。
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是谁率先提议,“毕业去日本旅行”成为了邵明和女友间约定俗成的目标。或许是漫长的时光冲淡了年幼时期高昂的民族情绪,或许是近年来日本ACG文化的疯狂输入,也或许是网络信息逐渐发达,终于渐渐剥离了那些片面的外壳,使得这些从前嚷嚷着“打倒日本鬼子”的小屁孩,现如今满嘴只剩下“阿里嘎多”和“卡哇伊”。
仿佛当年说着“八格牙路”的和现在不是同一批人一样。
邵明挂了小悦的电话,打心底觉得不太舒服。时间总会划出残酷的距离,如果把当年的刘美子放到现在来看,应该和热搜榜上那些中日混血的网红少女没什么太大区别——总之不会落得无缘无故被同学们欺负的地步。
当年邵明身为班长,在班主任办公室里整理材料,看到刘美子学籍表上亲属一栏里她父亲的名字时,原是没有想太多的。倒是年轻的班主任端着茶杯,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着什么非法、偷渡、私生女。这些禁读小说里的词汇当时并没有给邵明留下太多印象,他只觉得这个女同学应该是特殊的。直到后来,同学们逐渐开始拿刘美子的名字开玩笑,邵明才意识到,在这个时代,特殊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依稀记得,自己作为代表参加优秀班集体竞选的那天,颁奖典礼很晚才结束,连路灯都已经亮了起来。邵明小心翼翼捏着荣誉证书,一个人回到教室里取书包。
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邵明听到教室里传出细细的啜泣声。
他没有开门,而是把钥匙留在锁孔里,人却从走廊绕到窗户一侧,学着那些经常被扣分的男同学,两手撑着窗台纵身一跃,踩在窗沿上,越过磨砂玻璃的高度,从透明窗朝屋里看过去。
他看到了刘美子。
邵明迅速跳下窗,回到教室大门。在重新握住钥匙的那一刻,他才发现教室门是从外面反锁的,除了他这个班长,只有班主任和第二天的值日生才会有班里的钥匙。邵明打开灯,迅速看了一眼黑板左侧的值日生名单,只看到了小悦的名字。
历史课代表,小悦。
“班长。”
刘美子抬起头,脸上全是红色的油彩。
邵明没说话,走上讲台,拿起黑板擦,果断地把值日生的名字擦掉,然后拿起半截粉笔,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刘美子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邵明做这一切。
邵明放下粉笔,转身,弯腰,把刘美子被扔在地上的校服捡起来。
白色校服的后背,被人恶意地画了一个红色的实心圆,如同东升的红日。
“明天我洗干净还给你。”邵明说。
刘美子没有拒绝,却指着黑板问了另一个问题:“班长是喜欢她吗?”
“不是,”邵明转过身,“我不是在替她背锅,我只是不想这件事情闹大而已,毕竟,我们班才刚刚被评为优秀班集体,我替她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
刘美子伸出手,接过邵明手里的荣誉证书。
“哦,是这样,”刘美子看了看又放下,“那我知道了,谢谢班长。”
荣誉证书的红色封皮上,留下了刘美子沾满油彩的红色指印。明明都是一样的红色,可不知为什么如此扎眼。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刘美子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优秀班集体证书上的红手印也没有任何人在意。唯一改变的,就是小悦第二天看到被改动过的值日表,从此看邵明的眼神就变得不太一样了。
“这是······”邵明站在机场大厅,有些恍惚。
小悦扑过来,揽住邵明的手臂:“这就是我之前和你说的,一起毕业旅行的朋友呀。”
邵明回过神:“怎么是你们?”
对面站着两个女孩,都是熟悉的面孔。
“不是她们还能是谁?”小悦眨眨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三个人从小学就在一起玩了,要不是邵明你当年选了理科,说不定我们四个高中也能当同学呢。”
同是大院子女,三个人有着一模一样的生活轨迹并不稀奇。
住在军区大院,三个女孩子当年在学校里无人敢惹,就连端着茶杯的班主任也都对她们笑脸相迎,哪怕成绩算不上多出众,也都是一直挂在嘴边夸的。
一个历史课代表,一个生活委员,一个劳动委员。
听起来倒是符合她们的身份。
初中毕业后,邵明就没再见过她们。直到后来,邵明和小悦考入了同一所大学,两人相恋至今,也都只听小悦说起过自己的两个闺蜜,但至于具体是谁,或许小悦曾说起过,但邵明根本没有在意。
邵明拉过小悦,低声在她耳边说:“你告诉她们俩了吗?日本的向导是刘······”
“怎么啦?”小悦莫名其妙地点点头,“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邵明不好说。
邵明以为,她们应该明白的。
当年带头欺负刘美子的,就是她们三个。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邵明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机场广播响起,邵明只觉得耳鸣,仿佛又听到了那晚的电话铃声。
邵明依稀记得,刘美子应该是个明艳动人的姑娘,或许不美丽,但足够生动,总之不该是现在这般死气沉沉的模样。
“好久不见。”刘美子客套地笑了笑,在看到邵明的时候,表情有一瞬间变得鲜活,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刘美子,你的皮肤好白啊,远远看就像日本当地人!”生活委员挽起了刘美子的手臂。
“你瘦了好多,怎么减的,快分享分享!”劳动委员挽起了刘美子的另一条手臂。
“来来来,看镜头,老同学八年后重聚,必须自拍留念。”小悦走在前面,熟练打开美颜相机。
邵明被远远甩在后面,狼狈地推着四个行李箱,开始对女生之间的友谊产生怀疑。
行程比邵明想象中要顺利,仿佛八年前的一切都只是邵明的错觉。他也因此从最初的小心翼翼而逐渐变得松懈,开始真正享受这趟毕业旅行。
不得不说,在刘美子无微不至的安排下,行程非常顺畅。
刘美子总是背着一个旧旧的双肩包,戴着白色的鸭舌帽,说话声音小小的,用熟练的日语帮邵明一行排队、买票、点菜、结账,然后每当他们进入景点游玩的时候,她就会坐在不远的长凳上,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和一个保温杯,安静地等待。
邵明有好几次想要去搭话,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电车里,三个女孩凑在一起分享之前拍的照片,邵明站在过道中央,两手抓着栏杆,从自己臂弯的夹缝里偷偷看向站在车门附近的刘美子。
“好看吗?”
小悦的声音忽然离自己很近,邵明恍然回过神,耳根通红:“不、不是······”
“不是什么?”小悦有些疑惑,把手机里五官几乎被拉扯变形的照片拿得离邵明更近了一些。
邵明松了口气:“好看,好看。”
刘美子听到这边的动静,缓缓抬起头,随后又缓缓低下,面无表情的。
啪,一滴鲜红的血滴落在了她手中的书本上。
“呀,刘美子你怎么流鼻血了?”小悦急忙抽出纸巾递过去。
刘美子没接,而是从口袋里拿出手帕轻轻擦拭:“没事,最近上火了。”
邵明急忙背过身,没敢仔细看,因为他总觉着那手帕上的血点像极了当年刘美子校服上被画上去的红色油彩。
“她还真把自己当日本人了,日本人才喜欢用手帕。”劳动委员压低了声音。
“连小悦的纸都不愿意接,也不知道在装什么。”生活委员低声附和。
原来一切都没有改变,轰隆的电车声仿佛击碎了邵明眼前的滤镜,他这时终于恍然大悟,这一切终究都只是在演戏罢了。
“东京的行程基本结束了,非常感谢,”刘美子朝四人鞠了个躬,“希望能给你们留下美好的记忆。”
看到这样典型的日本人行为,三个女孩无声看了彼此一眼,表情有些精彩,但在刘美子起身的瞬间,又齐刷刷恢复了一致的笑容。
“接下来,是和东京的城市风光完全不同的双叶町,我们下午坐新干线去,就在海边,很安静。”
“有什么著名景点吗?”邵明似乎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刘美子点头:“基本是以自然风光为主,可以欣赏到原原本本的日本农村。行程上我安排了周边的磐梯山,五色沼,还有鹤之城,是一般旅行社都不会去的小众景点,游客不多,但当地人很喜欢,非常值得一去。”
“重要的是游客不多!你忘记了前几天人挤人有多难受吗?”
“更重要的是当地人才会去的地方,要不是有刘美子,我们还去不了呢。”
“最重要是我们可以住在刘美子家里,体验纯正日本民风。”
说到这里,刘美子才看向邵明:“那个,我是一个人住,不太方便有男孩子住进来。我在市区给班长预定了民宿,价格很优惠。”
话音刚落,三个女孩脸上的微笑面具瞬间碎裂。
扭曲的平衡被打破,这层虚妄的美好终究是水中月。新干线上,三个女孩坐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刘美子坐在过道另一侧,一脸平静,只是低头看书。
无论哪一边,邵明好像都融不进去。
“你在看什么书?”
刘美子缓缓抬起头,仿佛没有意识到邵明是在问自己,沉默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书封朝邵明的方向转了过去。
封面上是日文,邵明不认得,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你在日本还好吗?”邵明顺着书的话题继续下去,“我看你已经完全融入当地文化了。”
“没什么好与不好的,都一样。”刘美子弓起身,试图将自己瘦小的身体藏进不合身的卫衣里。
邵明没有读懂刘美子的拒绝信号,继续下一个话题:“你父亲还好吗?我记得他好像姓田中?我之前在网上看过,日本人的姓氏很直白,比如住在渡口附近的就姓渡边,出生在水井附近的就姓井上······你父亲姓田中,那你们家一定是住在田野里吧?”
刘美子的眼神有了片刻的生动,她苍白而病态的手有些颤抖,缓缓合上书本,看起来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
“班长······是怎么知道我父亲的姓氏的?”刘美子终于直视了邵明的双眼,邵明这才发现,刘美子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虽然眉毛大部分被鸭舌帽遮住,但通过眉尾的角度不难推断,眉眼的搭配十分和谐。
邵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有些恍惚,就仿佛他理所当然知道一样,没有为什么。
“啊,我想起来了,”邵明拍了拍自己的膝盖,“我当年不是班长么,在班主任办公室整理学籍表的时候看到的。”
刘美子没有说话。
邵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侵犯你的隐私,只是当年觉得很特殊才会记住······啊,日本人应该很注重隐私的吧?是我考虑不周······”
“邵明为什么道歉啊?”坐在旁边的小悦转过身,眼神不友好地看向刘美子。
邵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
“没什么,”刘美子重新翻开书,“我说班长其实也可以在我家客厅打地铺,班长很客气,说给我添麻烦了。”
“呀!那太好了!”小悦一把挽起邵明的手臂,“我们可以一起住,不用分开啦!”
邵明疑惑地看向刘美子,可刘美子依旧坐在那里看书,就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刘美子的家比想象中要更加偏远,转乘电车之后还要坐巴士,不过好在巴士乘客不多,沿着乡间的小路一路朝海边开去,沿途是看似美好和煦的乡野和田地。
三个女孩子的耐心是被一段漫长且荒凉的上坡路消耗殆尽的——下了车,居然要拖着行李箱步行走进村子里。
“刘美子,你就不能让你爸爸开车来接一下我们吗?”小悦抿了把额头的汗渍,把凌乱的刘海弄得更加糟糕。
刘美子背着双肩包,默默走在最前面。
“这什么破村子啊,也太荒凉了吧······连出租车都没有吗?”
“怎么日本也还有这么落后的地方?她不会是故意在带咱们绕路吧?”
“大意了,主要前几天都玩得很好,可没想到······是在这里等着咱们呢。”
小悦把自己的行李箱推给邵明,然后凑到两个女孩中间:“怎么办?”
“我们如果现在走,有人认得回去的路吗?”
“回去?回哪里?我们连酒店都没有预定啊。”
“你会买票吗?要不查一查攻略?”
小悦想了想:“今晚先去刘美子家住下,然后咱们做做功课,明天一早离开。”
两个女孩点点头。
“明早走之前,你俩拖住她,我去在她家里留一份‘大礼’,然后直接走人,拉黑,向导的钱就当是给咱们的精神损失费了!”
三人笑成一团,连路都好走了许多。
邵明推着行李箱,望着道路两旁破败的瓦房,还有一路上各种看不懂的指示牌,和各家各户窗沿上枯死的植物,脚底有冷汗冒出来。
这一路上除了他们几个,一个人影似乎都没有见到。
邵明的脑子里现在只剩下了日式惊悚片的画面,无人荒村,白衣女鬼,阴沉的天似乎快要下雨,房子外墙上可疑的铁丝网像是令人头晕目眩的迷宫。
“到了。”
刘美子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是普通的房子,只是稍显陈旧,从玄关到起居室,从上到下都是老旧的设施,但都有仔细打扫过,还算得上干净。
刘美子从鞋柜里拿出三双拖鞋分给三个女生:“我父母都不在家,家里的东西可以随意使用,还请自便。”
邵明没有找到合适的拖鞋,拉开破旧的木质鞋柜,里面竟然空空荡荡。
“抱歉,没有准备班长的。”刘美子上前把鞋柜关上。
“没事没事,我穿袜子就行,反正里面都是榻榻米。”
小悦坐在换鞋凳上小声嘀咕:“这拖鞋好旧啊,也不知道被穿过多少次了,都褪色了。”
刘美子拎了热水壶烧水,然后在刮花了的玻璃杯中冲泡了朴素的绿茶,小心端上桌算作招待。可依旧只有三个杯子,邵明挠挠头,只好说自己白天在自动贩售机里买的苏打水还没喝完,虽然根本没有人过问。
“这里是我的房间,书桌移开后放了三个床褥,”刘美子打开推拉门,三个颜色各异的床褥已经叠放整齐,看起来旧旧的,还起了毛球,有种生硬的穿越感,“班长的话,这里能铺下一张床褥,夜里这扇门可以拉起来。”
“刘美子!卫生间没有纸呀!”
厕所远远传来劳动委员的声音。
“抱歉。”刘美子转身,从橱柜里拿出卷纸,小跑着送了过去。
小悦把行李摊开,找了间T恤套在枕头上:“啊,感觉在这里睡一觉会染上不少细菌!”
“不要这么说,看起来虽然旧,但其实有好好清洁的。”邵明在铺自己的床褥,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看着被单上粉红色的碎花,心里也是有些别扭的。但好在屋里很暗,没有开窗,贴心地过滤了这过于青涩的色彩。
“要不是我走路太累太渴,我才不会用这个杯子!”生活委员咧了咧嘴,“这个茶,也太难喝太廉价了,一股子塑料味!是过期了吗?”
小悦委屈地耷拉着脸:“早知道就不该太相信刘美子的,我只是没想到,她能在日本混得这么差······啊,感觉整个屋子的空气都闷得不行!”
女孩子们的抱怨在刘美子回来的瞬间终结。
“这个,是我在收拾屋子的时候找到的,大概是当年转学不小心带走了,一直放在家里,没想到还能物归原主。”
刘美子说着,从书柜里拿出几个作业本,按照上面的名字,分别递给了三个女孩。
“初中时候的课堂笔记哎!”
“天啊,好怀念。”
“我那个时候字好丑哦,哈哈哈哈······”
虽然照旧没有邵明的份,但它却像丢失已久的钥匙,在锁芯早已生锈的如今才从不穿的旧衣口袋里意外翻找出来——是的,正是当年邵明一直没有找到的答案。
这一刻,邵明有些窒息。空气里仿佛流窜着只有他和刘美子才懂的情绪,是多年前那通秘而不宣的电话,是黑板上被草率擦掉的名字,是荣誉证书上鲜血般赤裸裸的污痕。
错了,这一切都错了。
“那,我去附近市场买一些食材准备晚餐,你们先休息一下。”
还没等邵明想明白,刘美子便已经起身。
女生们围坐在一起相互翻看着八年前的时光,似乎在这一瞬又回到了那个畸形的年代,三人默契地想到了什么,便开始去厨房翻箱倒柜起来。
“给她准备什么‘大礼’呢?把番茄酱挤在卫生纸上,咳咳······然后放进她的被窝里?”
“太老套了吧,有生鸡蛋的话更好,可以直接塞到枕套里······反正明天一早咱们就拍屁股走人······”
“什么啊,冰箱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这也太寒酸了,这里真的是有人住吗?”
大门传来清脆的锁扣声。
咔哒。
邵明似乎听过这个声音,但其实没有。
他只是瞬间想起了那个夜晚,那个被记忆美化和过滤的夜晚,那个刘美子被扒下校服,赤身裸体坐在漆黑教室里的夜晚。
他想起了自己为何会熟悉刘美子的身体,为何会不由自主地去偷看她,又是为何会在接到她电话的那个夜晚,会如此心虚而急于向母亲解释。
小悦她们把刘美子反锁在教室里的时候,门锁应该也发出过同样的声音才对吧。
邵明太阳穴发胀,浑浑噩噩站起身,心绪不稳,却朝大门的方向直直走过去,从快步到小跑,到最后的冲刺,所有一切在他握住还带着刘美子体温的门把手的瞬间,都有了合理答案。
三个女孩子还在讨论该如何整治刘美子,就仿佛她们永远拥有欺负别人的资本。
邵明的手开始发抖,不管怎么努力都拧不开门锁,恐惧从他的头顶侵袭全身,他无法很好地控制身体的肌肉,甚至忘记了开口说话究竟要用到怎样的动作。
他此刻唯一记得的,就是当年刘美子的学籍表上,“父亲”那一栏的工作地址。
直到邵明开始哭喊着用力砸门,三个兴奋的女孩子才注意到了邵明的诡异。
“怎么了?”
小悦显然被吓到,甚至不敢直呼邵明的名字。
“奇怪,我说窗子怎么打不开,”劳动委员一脸诧异地从厨房冲出来,拿手比划着,“窗户被人从外面钉死了,这么粗的水泥钉!”
生活委员似乎想明白了什么,跌跌撞撞跑回卧室,找出手机,用微弱的信号打开地图。
“你们还记得······刘美子······是哪一年转学来日本的?”
小悦有些恼怒,所有人似乎在某一瞬间都变得不太正常了,她快步走过去,尝试去拉邵明的手:“不是说过吗,八年前,咱们初二那一年!”
“那是······几几年······”
“你傻了!?2011年!!”
啪。
手机掉在地上,屏幕里,他们的所在地双叶町,距离福岛核电站不过几公里的距离。
至于福岛核电站在2011年发生了什么,大概没有人不知道。
小悦终于品尝到空气里的窒息,她放开邵明,尝试去握门把手。
反锁了。
入夜。
刘美子背着双肩包,缓缓走在荒无人烟的小路上。路过的警示牌上,写着刺目的核泄漏警告和无人区封锁提示。
这是八年前核泄漏后,刘美子第一次回家。
虽然是个只住过两个月的家。
当年,刘美子的母亲永远不会明白,自己原本乖顺懂事的女儿为何发了疯一样地求她带她去日本找父亲。
“不去日本生活的话,那我不如死掉好了。”刘美子站在窗台上,如此对母亲说。
“去!我有在看招工了!也联系了你父亲,他说老家的电站有在招工,我们可以去!”当年,母亲是这样回答的。
刘美子此刻的脚步忽然轻快起来,是从未有过的活力。她嘴里轻声哼着庄严的曲子,扬起手,终于取下了一直戴在头上的鸭舌帽,拿在手里挥舞着不成型的圆。
她的头顶几乎已经没有了头发。她唱着,跳着,声音嘶哑,步法滑稽,鼻血沿着嘴角流下去,和滚烫的眼泪在下颚处汇合,杂糅在一起,是好看的水红色。
她叫刘美子,文刀刘,美好的美,疯子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