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奶奶的杏树

□ 孙国绪
打我能记事，我就羡慕麦场边大坑里圈养的两头猪，尤其是夏天的时候。坑边上一棵大杏树的枝杈几乎要遮住半个猪圈，只要哪里钻出点小风，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熟透的大杏子，可惜的是都掉到猪圈的一滩脏水里，两口圆墩墩的大肥猪却满不在乎，哼哼叽叽的乐坏了，欢快地扑到水里，把长鼻子潜入水中，拱得淤泥泛起臭气熏天。一旦找到一个就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吃完杏肉“咔”的一声把杏核咬破，眯着眼睛连杏核杏仁一起“啧啧”地嚼起来，吃罢又把长鼻子伸到水里“突突”地吹着泡泡寻觅。倘使没什么意外，整个下午，它俩都把时间花在这个泡澡吃零食的休闲节目上，并且乐此不疲。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个人，这个猪圈和大杏树，还有场边小路对面的一大片果实累累的杏树，都属于一个人，她就是我的姑奶奶。我时常在午觉睡起，迷迷糊糊地出来溜达，总能看到姑奶奶追着一帮碎娃娃满地的跑，两只小脚踩得“咚咚”的响“一帮子害虫把树都折了，糟蹋死人了，抓住把皮子剥了！”姑奶奶喊得半庄子的人都能听到，喊完四下还是静悄悄的，大家都习惯了，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发生有好几次，也没见把谁的皮子剥了。惟独我是个例外，只要我在麦场边出现，姑奶奶高兴地把两只因经常拔草而染得墨绿的脏手在前襟上蹭上几下，摸着我的脸说：“昌娃，吃杏子不？吃了就摘走！”，我点点头，姑奶奶把我先抱到杏树旁的土墙根下，亲上几口，然后扶着我爬到土墙上，扯着树枝攀到树上。我乡下的伙伴们多是自己从树干向上攀爬的，由于是老树了，树干很粗，且树皮皲裂的刀片一般，一趟下来裤裆要划上几个大口子，回家的时候免不了被忙碌做晚饭的母亲用烧火棍打得鬼哭狼嚎。偷杏子的老前辈们已经留下话了“上树容易下树难，磨破沟子缓三年”，所以说我那时候的待遇还是优厚的。
坐在树杈上，我挑选着个大红透的杏子吃，姑奶奶在树下看着我笑，提醒我小心。吃完一个杏子，顺手把杏核丢下去，姑奶奶总是赶忙拣起来收拾到一起。我靠在树上懒洋洋地吃着杏子，看着晃动的杏树叶子筛下来星星点点闪闪的阳光，思量着接下来的整个下午该干点什么：张家园子的果子一点都不好吃，那样高的墙，爬得我吃了满嘴的土，摘的果子没有水分，咬一口干渣渣的像锯沫子，张家老两口怎这样的懒，给树连点水都不浇？王家的向日葵是万万不能再去偷了，听说昨天下午尕子偷葵花的时候被捉住，那老婆娘抓着尕子的脚把他倒提起来，把头往土坑里扎了几下，真吓人。哎，今年夏天的日子是不好过了。
等我牙酸得实在是吃不动了，撩起自己的衣襟，兜上一堆杏子慢慢下了树，姑奶奶高兴地说我给她吃出来好大一堆的杏核，以后砸下杏仁，腌制韭菜杏核咸菜，在冬天新鲜菜少的时候，那是下饭的好东西，是很有嚼头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有点懊恼，觉得我被她利用给她吐杏核，但见于我也实在是没什么干的，又能吃到可口的杏子，也就任劳任怨地每天抽出一部分时间给姑奶奶吐杏核，直到夏天结束。
时间过得真快啊，夏秋往冬春来的，像个转盘一样旋了几转子后，我也就真的有点懂人事了。有时候远远地看到麦场边的大杏树，就想姑奶奶现在干什么呢？想到姑奶奶这辈子真的是不容易。我的母亲说姑奶奶本是有个儿子的，我应该叫表爸，但这个表爸我未曾谋面，庄里的人很少言及，似乎没有这样一个人。据说我的表爸很有本事很能折腾，在经济不自由的那个年代，到处倒腾紧缺的货物，好的光景手里是有一万的钱财，那时候的万元户和现在的百万富翁等同。但后来不知道怎么，是犯了经济的事还是生意做赔，突然没了音讯。开始的几年，旁人给我的姑奶奶说，表爸可能是生意赔了，欠了钱在外躲帐，过上几年攒了钱就能回来。姑奶奶哭完后也就等，还是和以前一样地忙活着。再后来几年还是没有消息，姑奶奶有点急了，托人到处打听，但回话说没有表爸的消息。姑奶奶一下子老了，觉得自己的娃是不是死在外头，旁人怕他们老两口伤心，害怕表爸撇在家里的媳妇对没有男人的生活没指望，带着两个娃娃跑了而说的宽心话，总之姑奶奶是着实地急了起来。可能心里确定自己的娃是出事了，又不愿相信，每天傍晚总在进村的崖上眼巴巴地瞅着，一直到深夜才回来。本家的人实在看不下去，集体的谎称我的表爸还在人世，捎话说今年过年的时候能回来呢。及到过年的时候，姑奶奶早早地踩着大雪来到河崖边，一直等到晚上鞭炮齐鸣，然后瘫在地上号啕大哭，一声一声地喊：“个的娃，你咋不回来看看你妈，妈想你得很，真的想你得很，妈在崖上等你啊个的娃，妈腌了两罐罐杏核咸菜……”
那一年的大雪真的大，遮天蔽日的，进村的河崖上却踩出了一条路，深夜的哭声和呼唤儿子的声音，在对面的崖上回声，再回声，传得老远，像要把这个村子也撕成雪片一样。我的姑奶奶就这样年复一年地在河崖边等儿子，天黑下来对着河崖哭。
后来我离开乡下去了父亲的部队读书，回来的时候听说姑奶奶死了。我的奶奶告诉我，姑奶奶在崖上等了二十几年没有等到儿子，快死的时候还喊着表爸的奶名，央求亲戚们再帮着找最后一趟，她就死心了。几天后回来的亲戚们高兴地说，表爸在陇西的一个县城呢，在那边有了家室，由于没有脸见家人，一直这样地拖着不敢回家，听说母亲病危，表爸哭得很伤心，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母亲，他把那边安顿好了马上过来。姑奶奶一下子精神起来，说自己的病好多了，躺在床上指挥着亲戚们拾掇家什。等了两天还是没有来，亲戚们告诉姑奶奶那边刚捎来话，说有点事耽搁了，明天早上到。直到第三天晚上，姑奶奶好像明白了什么，断断续续说：“娃，娘等不住了”，两滴老泪缓缓渗到苍白的鬓角，再没了声息。
我的表爸终是没有回来。
前年我到乡下的时候，大场猪圈边的杏树已经挖掉了，圈里连点脏水都没有。小路对面园子的杏树都死了，劈成了柴禾堆在土墙边。到是我常爬的那棵杏树还在，但多半的树枝已枯死，老得不结杏子，零星几片树叶。站在树底抬头看了看，太阳白得刺眼，我赶忙闭上了眼睛。走的时候听庄子上人说，进村的河崖上一棵杏树旁，每天晚上有个女人哭着喊娃，声音极凄惨，吓得全村没有人敢去那地方。但奇怪的是到了冬天，即使再大的雪，总有一双小小的脚印来来回回踩出一条路，一直通到河崖边的杏树底下。我问谁种的树，回答说谁有闲工夫在那地方种树，可能是自己长出来的，突兀长那么大，夏天杏子繁得很，因为闹鬼，没人敢去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