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人间四月天,城市之间紧闭已久的大门终于渐渐开了锁。
国内一切正回到正轨,我们一家和姑姑一家也能在清明回家乡扫墓。四月清明常逢雨,今年倒只是阴着天,我们就不必再和路上的黏土作斗争。
母亲、弟弟和我一起挤在后座。副驾驶上,奶奶花白的头发在细风中柔软地蓬松着。车窗外繁茂的桃梨红白相间,车窗内是一家人静谧的温馨,两个小时的车程倒也轻快。
在过去的两个多月里,我和全国大多数人一样,被病毒围困在相对安全的家里,于每天都在刷新的感染数字下花样翻新地苦中作乐。
因口罩稀缺,行动范围又受到限制。几乎半月一次的出门采购,家里人都抢着上,也是担心对方的安危。往往是一个人刚要下楼,后面的人就从门缝中挤出来追上:“我跟你一起去,多拿点东西。”
小区附近的菜市场关了门,一道道铁青的卷帘隔开了往日的人声鼎沸。超市内也是货物紧缺,当真是“商场如战场”。
每个人都很自觉地隔开一定距离,但眼睛不闲着,手里拿一个、手推车里放一堆,眼睛就跟探照灯似的四处扫荡。即便如此,将超市走了个遍才能勉强买齐供得起一家人生活的物资。
采购的战士归家,迎来的不是欢呼喝彩,而是满身的消毒水味。
“你俩,回来先消毒!别乱动!”开门的人一边捂着口罩,一边尽量俭省又有效地把消毒水均匀地喷在归来人的身上。
日子就在类似的程序中一天一天地过。一家五口,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素,简直梦回解放前。倒也没人抱怨这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十分寡淡的生活。
看着新闻,想到那些逝去的生命,我们这些活着的人除了惋惜,也只剩下对自己尚存世间的庆幸。有生活就已经很满足,哪里还会奢侈到挑剔生活条件?
疾病生死前,众生平等。我们在各自的家的灯火中,共同为陌生却亲切的人诚心祈祷。
大字不识一个、一辈子就围着庄稼地和柴米油盐打转的奶奶也成天追着我问新增的感染人数。每涨一次,她就多叹一口气。她没办法不担心。
更何况她的女儿——我的姑姑,就在这座城市的抗疫前线,每天检测来往的车辆,偶尔还要做人员疏导工作。与我们相比,她可以说是在病毒的风口地了。
我们所居住的城市的病例相对于其他城市算是少的,但前方工作人员的压力并不比其他城市的小。他们得守住当下的安稳。
姑姑每天早上八点去换班,往寒风里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这可不是坐四季如春的办公室了。
羊毛衫和一层呢子大衣被厚实的羽绒服顶下战场;加绒的裤子用腰带死死绑住,不留一丝缝隙,回来时仍是双腿冰凉。
来往的人有积极配合的,自然也有不讲理的。疫情当前,谁都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该检查检查,该量体温量体温,可一旦有什么不顺心就用眼神挖苦人。
“这些人平时看不见,事情一出来就会搞些形式,越搞越烦。”
“保命还要应付他们,真是······”
口罩挡不住尖酸的语气,姑姑气得胸口一阵阵疼。再气又能怎么样?后面还排着一溜儿人呢。
“好了,一路顺风。”她总是用同样的话结束每一次的检查。
我们不忍,姑父更是心疼,可这又能怎样呢?大家都是明事理的人,姑姑该上前线还是要上的。皮肤科的姑父眼看着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琢磨着怎么护肤,让他这爱美的妻子少受些风霜摧残。
他拉过姑姑的手给她抹护手霜,故意笑着说:“以前都是我做家务,你十指沾不着阳春水,现在一看,全等着被今年冬天的北风吹呢。”
姑姑嘴上说笑,心里全在挂念小儿子。虽说是普通发烧,但还是把她吓得够呛。送儿子去医院那天,姑父额上愣是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儿子没事了,自己呢?丈夫呢?夫妻二人在看不见的病毒中栉风沐雨,感染仿佛就是早晚的事。
这个家现在还好好的,但明天如何,下一秒又如何,姑姑没有勇气假设。
她不敢再想,越想越没底。家里人想咳嗽都憋着,生怕让本就低压的空气更加紧张。
千千万万个像姑姑这样的人,拖着被汗湿、被寒风灌透的身体,守护生命的温热。
平日奔向各处学习、工作谋生的人,此时的生活路线都大同小异。要么去守护,要么被守护。
谁都不会希望疫情出现,可它确确实实地将这广阔土地上的人聚在一起。不分年龄,不分性别,所有人的眼都向往同一个地方的光明,所有人对光明也都有相同的定义。
我们终于盼到了春暖花开的现在。一切伤痛都随冰,慢慢消逝了。姑姑终于能放慢步子,好好调整一段时间。
国外的疫情却如波涛袭来,且比之前的中国更加汹涌。
中国集中有效的管控、不计成本的医疗投入及时给疫情的爆发刹了车,同时也让我们看到其他许多国家在疫情防治中的无力。
姑姑看着国际新闻,姑姑不解,甚至愤怒。
为了同胞的生命而坚守几十天岗位的她,接受不了生命为经济让步的行为,接受不了他国长时间近乎无作为的对策。
我们的国家向海外送去物资,而我们,即使再怎么调侃与我们对立的国家,也没几个人会真的认为有人死去是件好事。
国家之间隔着大洋、高山、沙漠和子弹排列而成的战争。肤色和语言把我们划分成不同的民族,也给我们带来延续世代、难以打破的隔阂。我们至死仍记得我们身处的国度,却很少记起我们身处的世界。
世界是什么呢?以一个“人”的角度出发,它是我们居住的蓝色星球,所有人带着平等的身来到世间;它是我们的战场,默默承载每一次争夺后的尸骸;也可以是一些人押下千金注的赌场。
但这些都不是它原本的样子。
它是姑姑这群人守护的平安人间,是山河湖海构成的自然生存场,也是人间与自然的和谐统一的家园。
每个人的脸庞都接触得到阳光,每个人的生命都是那么渺小而坚定。
在身边人的眼里,我们能活着就是美好的奇迹。人类的悲欢或许并不相通,但总有相似之处。这种相似比任何工具都能让人们彼此相近、相连。
交通发达,我们可以去往那一端的壮阔山海;网络发达,我们可以看见山海那一端的福祸。
可世界小了吗?没有。
山未平,海未竭,风云依旧。我们看到彼此却从未看见,我们指责别人的傲慢,自己同时也怀着偏见:
黑人啊?黑人不是都······
那种地方能出来什么好人?离他们远点······
那些个白人不是说我们是疫情的罪魁祸首吗?可算轮到他们了,活该!
刺耳的声音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唯有面对发于人性本能的悲欢时,世间山海皆荡平,肤色语言皆被抹去。站在彼此眼前的,只是没有标签的“人”而已。
就像绵延百里的竹林,高矮不同,姿态各异,但细究起来,地下供它们生长茁壮的根只有一条。
我们本可以悲喜相通,我们冷暖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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