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长安的李白，除了影子就是月亮
李白是独自一人离开长安的。

这并不是因为其他人觉得李白虚伪、傲不可攀或是别的什么。只是因为李白太高了，似乎高过了云端。那些诗人呀，官员呀，就算是伸长了脖子，踮足了脚尖，简直要决眦欲裂了，还是望不到。于是，索性转过头去，不再多瞧上一眼。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啊。
李白作诗的时候，影子与月是他唯二的读者。
偌大的长安城，此时显得空荡荡的。

可长安城明明被占满了啊，它明明被贩夫走卒占满了，被胭脂佳人占满了，被达官贵人和他们手中摩挲着的玉扳指占满了，被唐肃宗派去发兵的马车占满了；喧嚣过后，又立刻被抢购五折米的饥民们闹哄哄地占满了。长安城被李林甫、杨国忠和高力士占满了；就连长安城的天空，也被太阳占满了。临近黄昏，太阳的轮廓也愈大，放出的光也愈暗。
但到了晚上，长安城一下子就寂静了。
其实空荡荡并不是单纯形容空无一物的世界的。这里面还隐藏着一个观察者的位置。透过他的一双眼睛，才有这情境。所谓空荡荡，是说在这沉默的一片中，还存在着一人。一个孤单的、孤独的人。

到了深夜，明月也没于黯淡之中，空荡荡的长安城，只剩下李白一人。
可他仍提着酒壶，挥洒墨毫。我们很难理解，在照明不发达的古代，诗人是如何做出那一首首不朽的名篇的？答案其实很简单，难道诗是用眼睛写的？甚至，是用手写的吗？诗分明是用心灵写的，是灵魂的低吟浅唱。
因而，灯光的亮度，也不必关心了。有月光固然好；没有也无大碍。

那么，李白作诗的时候，若无人在其侧，他的诗如何流传下来呢？我们不是会由此损失很多诗仙的大作吗？
其实，诗不是给人看的。诗是永恒的瞬间，当诗被记录下来的时候，留下的只是文字垒成的楼阁；真正的存在已经滑向无垠的远方。人们所看到的，不过诗的脚印罢了。
只有皇帝作诗的时候，才需要满园的莺莺燕燕，最好还要来几位抚须叫好的翰林，几个献媚求欢的太监。也只有将军征战于野，得胜归来的时候，才需要书儒们吟诗庆功。

李白不是皇帝或将军，李白也不是凤凰或苍鹰。凤凰华美，姿态雍容，百羽千彩，淋漓尽致。展翼欲飞之时，有旭日东升之灿烂。苍鹰勇猛，劲胜虎狼，势畏松柏，力撼河山。腾飞之时，似离弦之箭，发金石之声。可它们都飞不过天空；只有大鹏鸟能飞过天空。只有大鹏鸟能飞过天空，跃过云端，掠过帝所，跨过银河，乃至终于到达现实的彼岸；只有大鹏鸟能飞过梦。
庄子是大鹏鸟，李白又何尝不是呢？
但我更愿把李白比作一匹千里马，一匹离群的神驹。它某一天来到长安城，好奇地带上了印有天宝年号的马蹄铁，还尝试着走了几步路。很快，它发现带上这家伙，实在是太别扭，太不畅快。于是，它泰然自若地把马蹄铁踢开，又自由快活地离开了。一如他从未停留。
我想，在李白离开的时候，长安城的街道上绝不会因此激起半点尘土，扫散半抹阴影。

人们提及李白，往往会眉飞色舞地谈起金龟换酒，驭手调羹，龙巾拭吐，力士脱靴。人们往往会艳羡着、感叹着说：“毕竟他是诗仙啊。”人们往往也会不理解地补上一句：“所以他为什么要离开呢？”
可是，毕竟他是诗仙啊。
文：带带变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