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40回,刘姥姥进大观园,贾母携其与贾府众姊妹们划船而行,期间贾宝玉、薛宝钗、林黛玉几个人坐同一条船,船行到湖中间,看见满池皆是残败的荷叶,贾宝玉看着不高兴,就让人将荷叶拔去,于是就发生了这么一番对话: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个月,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第40回
贾宝玉对林黛玉是心存敬重之心的,尤其对林黛玉的才华,他是相当佩服的,所以一听林黛玉喜欢“残荷”,直接光速“打脸”,还是自己打自己的脸。我们在感慨宝黛之爱恋的同时,也须注意到林黛玉的那句——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
林黛玉不喜欢李商隐,貌似在第48回“香菱学诗”中也得到了佐证,彼时呆香菱想要学习作诗,就去请教林黛玉,林黛玉给香菱推荐了不少诗集,历来大家皆在其中,唯独没有李商隐:
黛玉道:“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再把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第48回
林黛玉给香菱推荐了李白、杜甫、王维以及其他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诸多诗人,唯独没有提到李商隐,这并不是偶然现象。且看第2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贾雨村就“正邪两赋”之说进行长篇论述的时候,也将李商隐忽略掉:
贾雨村道:“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第2回
即便提到了温飞卿,也不提李商隐,要知道“温李”齐名,这就有些刻意了。如此看来,貌似曹公和林黛玉都不喜欢李商隐这个诗人,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观察这些诗人的风格,李白之“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浪漫想象;杜甫之“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苍凉浑厚;王维之“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的清新淡远,都跟林黛玉的风格相差甚远。
唯独李商隐的诗风,跟林黛玉堪称如出一辙,别的不说,单是人人皆能背诵的《锦瑟》,就很能说明问题: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如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些句子,跟林黛玉的《葬花吟》、旧帕题诗(第34回)等诗句的风格何其相似,如果说林黛玉跟哪个诗人最像,那么答案无疑是李商隐。
笔者之前在知网上曾看过一篇分析李商隐与曹雪芹关系的文章,其中有几句阐述着实经典:
如果一定要用一种色彩形容一位诗人,李商隐写的最好的诗,几乎都是冷红色——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视觉上让人看到一种没了温度的冷红色);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从视觉到触觉的冷红);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夜雨红烛,温暖却透着凄凉的冷红)。林黛玉本是绛珠仙子,“绛”便是红色;贾宝玉自称自己是“绛洞花王”,这些细节具有很强的隐喻意义,这当中有没有李商隐的份儿呢?
曹雪芹、林黛玉不是不喜欢李商隐,恰恰是因为他们太喜欢李商隐了,林黛玉《葬花吟》有“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李商隐有“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句虽另样,本质却同。
在大观园的湖上,林黛玉当着贾宝玉的面称自己“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可世间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黛玉没有说自己为何厌恶李商隐,言外之意可能是——他的诗太像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