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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北煤矿的充电房在太阳山脚下。是平房。上班的人在东头房领矿灯,从柜台上取了,边走边把电池往腰带上挂,把头灯往安全帽上卡。柜台是干净的。下班的人露一口白牙,到西头房交矿灯,乒乒乓乓,扔到柜台上,当班的女工总是“轻点啦轻点啦”地叫。这间房不要说柜台,连地上墙上也黑乎乎的,天花板上都有一块块的黑印,那是怎么搞上去的呢?下班的矿工身上浸透了煤水,沾着煤渣,大声喘息。
像图书馆的书架,充电房里一排排充电架,黄的绿的红的电线四处蜿蜒,清洁过的矿灯一个挨一个,摆出多米诺骨牌的架势。小芳在充电架之间穿行,手脚麻溜。等交接班过了,事做完了,充电房安静下来,电流的嗡嗡的响声才凸现出来。
小芳在办公桌前坐下。桌上有值班记录,下班前,她会在当天的那页上写“正常”两个字。她上了几年的班没写过别的字。空下来就用钩针和白棉线钩花。小芳请机修车间的小耿帮她做根钩针。小耿是电焊工,有不锈钢焊条。他做了两根,一根是光的,一根很艺术地绞了麻花。小芳说谢谢。想想,又加一个谢谢。她钩茶杯垫子,钩桌布,钩两米长的床沿,钩窗帘。用途不同,花的图案也不同,细密而繁复。窗帘很大,费工夫。开始捉在手里,只一小块,钩着钩着,慢慢长大了,一头在手上,一头夹到胳肢窝里。上下班的路上也钩。后来更大了,一头在手上,一头搭在背后,像雪白的长裙。
有时候,小芳会停下钩针,抬头望太阳山。远远地方,井口附近有人走动,矿车跑来跑去。井口上方,太阳山绿茵茵的。春天,隐约看得到一丛一丛的映山红。冬天的山会让小芳在心里轻轻叹一口气。
矿上开大会,礼堂里黑压压的,只在靠前的两排,有零星几点颜色,煤矿的女工凤毛麟角。领导说:大干快上……扩音机把领导的声音放大到失真。小芳坐在一群女工里面还是出众。生得小巧,五官精致。周矿长说,我要是有崽,就要他娶小芳。周矿长三个女。韩技术员是大学生,有文化,工资高,给小芳写过两封信,一封面交,一封正式从邮局寄出。结果都一样,就是没有结果。据说韩技术员缠着小芳要说清楚,小芳只答了三个字:对不起。小芳说话从不高声。而且不像其他吱吱喳喳的女工,小芳话少,即便要说,也不伶牙利齿,总要迟一拍。矿区的水泥路被运煤车辗出一个个的坑,年轻的矿工跳远样的跳,他们连路都不肯好生走,喜欢你追我打,要是碰到小芳,就收敛很多。虽然小芳安安静静的。
井下支撑用的原木换了一批,旧的运回地面,一根根黑不溜秋。矿领导说了,愿意买的职工可以买,打家具还是安全的。有人说,邋遢得死,谁要?小芳问过矿上的木工刘师傅,买了一点五个立方,她有主见。刘师傅说:是东北松,好料子,锯开里面白生生的,木纹好看。小芳的木头码在篮球场靠围墙的地方,上面盖了油毛毡,再压几块砖。打篮球的矿工乒乒乓乓投一阵篮,指指那堆木头说,那是小芳的嫁妆。小芳还托供销科的老李到上海一百买了恒源祥毛线。八两细毛线,红色,两斤粗毛线,黑色。细毛线给自己打了一件高领毛衣。粗毛线收到箱子里——还不晓得他的高矮,要是他个子高大,会要两斤才打得一件衣。
我在煤矿工作了三年。每天到充电房取矿灯,碰巧如果是小芳当班,那天人就有劲些。我离开煤矿的时候,小芳还没有对象。那年我24。小芳小我两岁,姓蒋。
前阵我在电视上看到齐豫唱《梦田》,忽然想起蒋小芳,还确信,她的对象,一定是高高大大的:
每个人心里一亩一亩田/每个人心里一个一个梦/一颗呀一颗种子/是我心里的一亩田/用它来种什么/用它来种什么/种桃种李种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