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新世纪以来,更准确地说是在上世纪末,当代作家尤其是新锐的女性作家几乎都在表达着一种强烈的立场——谈爱,是危险的,更是无用的。既然危险又无用,那么为什么作家们还不遗余力地在小说中大谈特谈呢?实际上,“从根本上说,爱情是一种政治、经济和文化权力博弈、较量与配置的结果”i 。所以,谈论爱情,便是谈论现实,深挖爱欲中的人心,便是探微时代的综合症候。当霍君的《这扇门,那扇门》(作家出版社,2020)打开之时,她所聚焦的爱之焦虑、爱之惨烈,便开始指向了现实,指向了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暗潮汹涌的俗常生活。
《这扇门,那扇门》是一部画面感极强的小说,这与霍君的记者身份有关,她的“取景”细致入微,能够在工写兼备的叙述中将环境与内心恰切地关联于一处,从而展现“事件”的内外因由,以此洞开表意维度,使小说在平常中见纵深。小说以人和狗的交叉视角展开,以“关键词”和“标签”作为“分镜头”,在家庭、单位与街道这三个日常到近乎单调的“取景地”展开拍摄性叙事,故事连绵起伏、节奏鲜明,给人以强烈的代入感。
作者正是借助这种场景效果与情节的代入感,借助主人公的处境、选择与读者进行深层“对话”。小说的前半部分以一种小弦切切、静水深流的形式来进行渲染铺垫,让扑朔迷离的情节渐渐汇流,而当小说的后半部分由缓入急,大弦嘈嘈之时,读者恍然间“拼接”好了故事的全貌并几乎在瞬间就完成了情绪与思维上的“换元”。小说与生活、虚构与现实的互文完美达成。
《这扇门,那扇门》中着重描写了两组爱情。一组是围绕在女主人公王小柔身边的爱情,以自私占有为目的的丈夫,以权力胁迫的局长,当然还有王小柔幻想着并将之投射给网友与“憨憨爸爸”的“何慕天式”的爱情。另一组是围绕在蝴蝶犬杰瑞身边的,既包含“女流浪狗”对杰瑞痴想甚至献祭式的爱情,又包含“幸福路遛狗队”中其他狗之间牵绊不清的爱情。这些爱情无不是惨烈而绝望的,是一种在逼仄的现实中困顿着的求而不得,更是在“类似爱情”的包裹下幻想破碎的生动写照。
高位截瘫的于永志,面对一生都要被囚禁在床上,过着毫无尊严的生活的困境,最痛苦的不是肉体与精神,反而是对妻子无法控制的悲痛。极度自私的他视妻子为自己难以把控的所有物,猜忌、挖苦,他以自认为爱的“坚守”给原本便陷入生活泥淖的王小柔以重压。他配合“博士男”的实验,宁可投入一条狗的肉身中,也要“捍卫”自己对妻子的所有权。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明白,那不是爱。
而“老男人”局长对王小柔的占有欲更是以爱为名的无耻侵略。他伺机而动,借助权力的加持,冲入王小柔已是无助困顿的生活。霸占她的肉体,并贪婪地试图将其精神同时收入彀中。他的圈套、蜜语、胁迫与“必要”时的经济援助,将王小柔打入痛苦的深渊,他的爱,是一把利剑,裹挟着虚伪与无耻的狂风,刺向孱弱的女性。
当然,王小柔的反抗是剧烈的。小说中,她强忍下痛苦,以一种近乎钢筋铁骨的姿态直视丈夫与局长的入侵,她捍卫着心中那份来源于苦难童年的对于偶像的爱之幻想。
网络上那名叫“丑得不得了”的男网友,以及生活中一同遛狗的“憨憨爸爸”满足了她对于爱的憧憬。她借助虚拟的屏障和遛狗队“球球妈妈”的遮蔽,享受着镜花水月的爱情,对方的“进退有度”与适当的“甜蜜幻剂”让她难以自拔。然而可悲的是,当丑陋的现实摆在眼前,当幻灭突然来临的那一刻,她所能依凭的却只有蝴蝶犬杰瑞,它永远会以“保护”为名,为她“立马拼杀”。她所期待的爱情,永难降临,她能选择的唯有徘徊于无地。
小说中,“女流浪狗”比之王小柔多了一份对爱的决绝。它卑微地爱着蝴蝶犬杰瑞,并拼尽全力去表达自己的忠诚。它冒着生命危险执行对方“施舍”的任务,不惜付出一切代价,肉体的痛苦总能够被单恋的满足所化解,它时常陷入一种无怨无悔的情感漩涡,自得其乐。面对高傲的杰瑞,它矢志不渝地充当着爱的奉献者乃至献祭者,而直至最后,重伤的她叼着死去的孩子凝视病房的窗户时,依旧为得到杰瑞的一个注目而无憾。一份旗鼓相当的爱对于“女流浪狗”来说,是它从未奢求过的幻象,它宁愿于无地徘徊,它的温暖透露出的是难以名状的苍凉。
小说看似是写爱情,然而最终抵达的却是人性与赤裸裸的无奈的现实。整部小说就像是一张张照片构成的事件簿,从而传递出一种难能可贵的感同身受。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说:“一张照片既是一种假在场,又是不在场的标志。”ii
作者把自己隐藏在一个个关于爱的现场中,既担任讲述者,又充当倾听者,她打通了读者现场与故事现场的壁障,让我们对正遭际着的爱与被爱进行艰难的确认——我们是否同样徘徊于无地,是否同样处于高级的无耻中,抑或是被献祭般的快感所遮蔽,我们还是我们吗?
这个充满了童话性质与寓言风格的故事,在看似荒诞的语境中“企图接触或者认领一种现实”iii,一种关于作为个体如何在生活与社会的双重围剿中艰难突围的现实。王小柔是不幸的,不幸的原生家庭让她满目疮痍,不幸的婚姻让她陷入僵局,不幸的工作环境让她恐惧焦虑,她在迷茫中被现实层层盘剥。
然而她又是坚韧的,她在隐忍的同时爆发,在妥协的同时抗争,尽管这抗争是那样无力。她被男性的权力场囚禁,父亲、丈夫、领导,甚至作为“弱势群体”的哑巴哥哥,他们的存在便释放出令人窒息的威压,作为女性,她的命运从没有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无论如何反抗,等待着她的依旧是困厄,或是以爱为名的压制。
这部作品可以说是“泛魔幻主义小说”。无论是狗的复仇还是交换灵魂并最终成功的实验,都是魔幻而离奇的。然而狗的复仇又是完全以狗的习性、狗的行为进行的,它们始终没有直接参与人的对话;“博士男”的实验也仅仅是在不知名、不在场的环节中进行的,并没有奇幻的场景,只是以近乎荒诞的“结果”来推动情节的发展。因此称其为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是牵强的,但恰是这种“泛魔幻”,使得小说更具现实主义价值。
因为生活易得,但现实却难以在文学中把握,“它需要作家戴上观察当下中国的理论眼镜,甚至要在特殊的时代里用不正常的生活景象才能呈现出现实的荒诞和真实”iv。加入魔幻成分的叙事,让人们凭借对故事走向的惊奇从而获得重新认知生活可能性的能力,最终辨识出现实的面貌并从中找到存在的新方案。
《这扇门,那扇门》,谈爱,谈现实,谈女性的处境以及不单属于个人的群体性的悲哀。这是一部具有辨识度的小说,我们在阅读的过程中,不经意间便会以文字为取景器,观察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时代,以及人的处境,它为我们打开一扇新的门,带我们涉渡生活的暗河,当然,是以反思为舟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