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与岫烟是有缘人,不然两个人怕是很难为友。
作者借岫烟之口说出二人的缘分:两人曾是旧交,因当年岫烟家贫,赁了妙玉庙里的房子住得以相识。岫烟的字还是妙玉教的,妙玉对岫烟倒有半师之恩。对此,岫烟颇有“自知之明”,对宝玉说,未必是妙玉真心看重她,只是二人本是贫贱之交,多年后又同在他乡重逢,因此相处甚欢。
对于二者之间的关系,岫烟的认识是冷静与清醒的。
妙玉是那样“冷冽”的女子:她曾经当面冷笑讥诮林妹妹是个“大俗人”:清雅如黛玉,尚且被她嫌弃“俗”,怪不得李纨在姐妹们面前直言不讳道“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她”了。一个“可厌”,一个“不理”,将菩萨似的大奶奶对妙玉的厌恶勾勒出来。
李纨从始至终,除了与凤姐有过一次舌战之外,何曾说过谁的是非呢?偏偏,作者让最平和的李纨说出妙玉“可厌”来,想来妙玉是颇有几分不合时宜。
岫烟曾赁妙玉的房子,家境可想而知。所谓“礼出大家”,岫烟纵是自尊自爱,到底是个荆钗布裙,连黛玉这个巡盐御史家的“香玉”都惨遭妙玉的嫌弃,被讥笑作“大俗人”,试想,这家境贫寒、大字不识的岫烟如何能与妙玉取得精神上的共鸣?妙玉却教她识了字。这一点,恐怕不能归结为妙玉的“古道热肠”,从她对待刘姥姥的态度上看,她身上并没有这样的热忱。想象之中,妙玉教字的初衷很可能是寂寥无事,有个女孩为伴,聊胜于无。
自然,也传达出一点:岫烟其人入了妙玉的眼。若是无知无识的粗笨女子,相信妙玉是不屑于交往的。岫烟的端雅稳重,像一个寒版宝钗,得了妙玉的垂青,无疑也是一桩幸事!因为,原本在那个针黹女红方是女儿本分的年代里,即使是名门贵族,也不一定要让女儿读书识字的。
王熙凤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她那样地精明能干,却是不识字的。大概王家遵循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也未可知。岫烟家贫到没有房子住,自然是没有延师读书的能力与心思了。可是岫烟若没有妙玉的教授,便也就没有了后来“浓淡由他冰雪中”的述怀诗句了。雅重的岫烟若不能作诗,岂不是一件憾事?
香菱身世凄惨,也不曾读过书,她仰慕雅女黛玉,于是拜师学诗。呆霸王遭狠打后去游历避羞,倒是给香菱创设了一个学诗的契机。这岫烟与妙玉的半师之缘,是否也是曹公为了让岫烟在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中留下属于自己的诗篇而设呢?
同为“学生”,岫烟却并不像香菱仰慕黛玉那般,对妙玉充满崇拜,相反,她似乎很看不惯妙玉的“放诞诡僻”:给宝玉的拜帖上下别号。这大概是出于对受拜者不尊的考虑,至少这样做不符合常理。岫烟是循规蹈矩的女子,而妙玉是“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的“世人意外之人”。使二者能够在他乡重逢后“旧情未易”,“更胜当日”的,会是什么呢?我以为,那是蟠香寺当日相伴十年的情意。
十年前,妙玉与岫烟还都是小女孩。妙玉带发修行的日子里有多荒芜枯寂,是可以想象的。尤其是,她原本还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出身,从繁华尘世到幽深古刹的落差,是怎样折磨着年幼的妙玉,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想,在那段漫长孤寂的时光里,岫烟的相伴,也许会如清风明月般,虽了无痕迹,却有温度和情意。
这世间有多少友情讲究的是“天缘凑合”,那时,那人,不经意间就温暖了一段时光。烟火凡尘也好,方外之物也罢,人,总是感性的。再度相遇的妙玉与岫烟,有了更胜当日的情感,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妙玉依旧孤单,岫烟依旧贫寒,两个人在栊翠庵里的相聚恐怕也是一种日常。妙玉是不方便去园子里逛的,岫烟亦不会贪恋那个虽繁华却也喧嚣的世界。尽管岫烟对妙玉的性情并不赞同欣赏,可是两个人的私交却又不受影响。
岫烟的闲云野鹤般的气质若说没有一丝妙玉的浸润,也是不可能的。只是岫烟很清楚地知晓,自己是“槛内人”,她的稳重与理性占了上风。她教宝玉如何回名帖给妙玉的时候,提到妙玉独爱一句“纵是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提到妙玉赞庄子的文,那么她自己呢?她留给我们一首《红梅花》,不妨看作是她的抒怀:“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这份与世无争、安然自若的从容淡定,别是一番情怀。妙玉若见了,也当会心一笑。
妙玉与岫烟的友情,因为十年岁月的浸染而珍贵。那温暖了时光的情意留给我们无尽的遐想。人生有几个十年?世间最深的友情,皆是久别重逢。余秋雨先生曾经说过,世间很多最珍贵的友情都是这样,看起来亲密无间,天荒地老,实际上却很少见面。反而半辈子坐在一个办公室面对面的,很可能一生都踏不进友谊最外层的门槛。
因了那份珍贵的友情,槛外人妙玉的寂寥多了一丝温情;也因了那份珍贵的友情,槛内人岫烟的困顿中多了一丝从容。她们虽然隔着一道“槛”,却是深情的有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