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作为十二金钗正册在列的姑娘,无疑是最特别的那个。她既不是贾府的妯娌亲故,也不是贾府的座上客,她不是主人,也不是仆人,她是与红尘往来最格格不入而遗世独立的存在。
妙玉的判词写道,“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妙玉因生来就有的病带发修行于佛门而从此远离世俗,可妙玉终究也不是僧人,所以她非僧非俗却又似僧似俗,“云空未必空”。
而她的曲词竟叫“世难容”——
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这一曲是曹雪芹对妙玉这条故事线及人物品性的高度概括,其实从曲词名我们便可以看出妙玉这个姑娘在这大观园中是颇难相处甚至是世所难容的。
而从词中我们还能找寻到更多依据——她虽然气质如兰、才华过人,但却孤僻清高、过于标榜高洁,明里暗里都嫌弃旁人“脏”、“俗”。
试问这样的姑娘,换做是你,你能相处得了、喜欢得来吗?
与妙玉做了十年邻居的邢岫烟说妙玉脾气放诞诡僻,成了不僧不俗、不男不女的样子。与女子亲近的宝玉评价妙玉“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向来被人议论刻薄的世外仙姝林黛玉在妙玉那里也受了嘲讽,却因“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过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而李纨则直接在众人面前半开玩笑地说她“可厌妙玉为人”。
如此看来,大观园中的主角们都对妙玉心有戚戚焉,那旁的一干人就更不用说了。
跳出红楼一梦冷眼观之,也有许多人并不喜欢妙玉,知乎上甚至有个“为什么有人讨厌妙玉”这样一个浏览量高达44万+的话题。
有人不喜欢妙玉故作清高的样子。
有人说妙玉太有攻击性了。
也有人说妙玉的阶级观念太强了。
而最高赞的回答认真总结了妙玉三个不讨人喜欢的原因。
首先,与妙玉相处实在是不大容易。
其次,妙玉此人行事稍微显得有些虚假。
最后,妙玉好歹算是半个出家人,她却没学到佛家色即是空、污浊即菩提的精髓。
……
总之,在红楼内外,妙玉好像都不算是特别受欢迎的姑娘。
可是,作为一位被王夫人礼遇而来到贾府寄居的妙龄少女,妙玉既是李纨的对照组,又是惜春的参照系,还是黛玉的重像之一。拥有这样人设的妙玉,到底为什么会“世所不容”呢?
或许,我们还得从《红楼梦》中寻找答案。
追寻妙玉的生命轨迹妙玉在来到贾府之前,已经度过了十八年的人生,并非一张白纸;并且这十八年的生命旅程既不是平顺如一条直线,其中更包含了性格养成的关键期。因此,若要了解妙玉的性情特质,就必须仔细追踪她的生命史以及期间经历所产生的影响。
一是俗家时期。首先,妙玉出生在苏州的一个读书仕宦之家,是为王夫人所谓的“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这个精英阶级必然重视女儿的教育,因而妙玉“文墨也极通”,具有相当的高雅文化涵养。其次,从父母不惜花费巨资买了许多“替身”代替她出家,以期救治与生俱来的疾病,可见妙玉自幼便是深受疼爱的掌上明珠,正所谓的爱如珍宝。
如此一来,出身上层阶级,深受宠爱呵护、拥有博雅的高等教育,因而性情上“自然骄傲些”,便不仅合乎情理,也如实道出妙玉性格的一个重要成因,王夫人的推论可以说是深谙个中之理的有得之见。
二即出家时期。妙玉虽然入了空门,却也并未真正地完全剃度。并且,妙玉出家后的修行之所并不是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而是香火鼎盛的名寺宝刹。这样一个名寺,理应也是父母费心苦寻的殊胜宝地,以妥善安置幼弱的掌上明珠。因此出家后的妙玉在蟠香寺的十年光阴,应该是平静自如的。因此,妙玉即使出了家,依然是在一种自我发达的状态里,维持了“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的性情,也算是一种独特的际遇。
三是京城时期。十七岁的妙玉终于离开了蟠香寺这个安全的庇护所,到了以长安为代名的北京,而她也只有在师父圆寂后才开始感受到一些现实压力,所谓的“不合时宜,权势不容”,便是妙玉遵照师父嘱咐留在北京时所出现的紧张冲突。一般而言,人如果经历过重大挫折,个性多多少少都会有所改变和收敛,但由于妙玉很快便得到王夫人的高规格礼遇,所以这段产生现实压力的时间太过短暂,从而并没有对她的性格发生影响,使她依然保有“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之类的兀傲不屈。
四为贾府时期。就像所有的金钗们一样,在贾府尤其是大观园的生活堪称是生命中的黄金岁月,妙玉也是如此,不仅她的高傲性格获得了充分发展,以至于走向极端,人生中所有值得眷恋的故事都是在此发生。
五即流落时期。失去了父母的羽翼、师父的保护、贾家的庇荫,赤裸裸地在人海茫茫中独自暴露于风吹雨打之中,无所归依的妙玉为了生存下去,只能大幅改变原来的性格而“屈从枯骨”,委身于老男人为妾,从此进入到人生的黑暗期,大观园的梦幻岁月只能追忆、不可复寻。
品茶折射出的等级惯习与文化排斥第四十一回关于清淡轻浮的茗茶一段隐含了众多讯息,实际上此段最能展现妙玉身为官宦小姐的精致生活,也能够呈显出妙玉最主要的性格特质。
首先,妙玉于栊翠庵中收藏了大量足以专柜典藏的古董精品,单单是茶杯的清单上,就包括了给贾母的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给宝钗的一只瓟斝,给黛玉的一只点犀……等精品。而烹茶的水更讲究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连招待贾母而且贾母也接受的“旧年蠲的雨水”都属不堪,只有“梅花上的雪”才能入口,显然是奇癖至极的名士之流。
就此而言,这固然说明了妙玉即使出家进入宗教世界,依然还保有“读书仕宦之家”的出身所相应的经济条件与文化品味,为其尘心未断的一个证明,其中涉及人的社会处境对性格禀赋的深刻影响。
自韦伯以来的社会学传统,认为通过教育或文化建立起威望的“地位群体”,他们的特权具体化在法律与经济上,比经济阶级来得更为重要。并且,在教育与文化中所塑造的高雅品味可与“庸俗”区隔,实为身分区隔的工具。
据此而言,真正将人们区隔分出高下的不是财富,而是教育或文化,并且由此所形成的社会等级对人的各种影响才是根深蒂固,终其一生难以改变。从这个角度思考妙玉的作为,就可以发现其中的意义并不只是性格洁癖又不能忘俗这么简单。
更深沉地说,出身“读书仕宦之家”的妙玉,自幼以官宦小姐教育所形成的性格涵养,已经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惯习,作为一种“生存的方式”,它“是一套禀性系统,促使行动主体以某种方式行动和反应,也就是人们知觉和鉴赏的基模,一切行动均由此而衍生。这种生存心态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个人无意识内化社会结构影响的结果,特别是特定社会中教育系统在个人意识的内化和象征结构化的结果”,而妙玉果然也没有从那些知觉和鉴赏的基模中逃离,加上即使出家都受到尊重甚至优待,就更无须改变。
于是乎,相较于贾府的消费与品味一定程度仍属于“尊贵者的义务”,是在社会监督之下的不得不然,则妙玉身为出家人,却依然将日常生活安排得有如上层社会的名流雅士,则显然另外还有特殊的心理原因。那就是妙玉借以表征社会分层化之下,自己身为上层少数拥有特权的地位群体,以特殊的行为模式和品味格调来彰显崇高的社会地位。而这一点,仍然是她用以贬低俗众的一种方式。
槛外人:高下之别的自我强化妙玉所要维系的不仅是一般意义的高洁心态,而更是要巩固一种高雅身份的姿态,目的是建立与众不同的超俗地位,第五回人物判词中所谓的“太高”“过洁”这两个用语的深层意义其实是在这里。换句话说,妙玉的高洁并非高超的品德,而是阶级意识下的目中无人。
这种执拗地建立起来的人我区隔、高下之别,妙玉还自觉地刻意以各种方式加以强化,例如第六十三回所载的名帖署名“槛外人”一事——
原来是一张粉笺子,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看他下着“槛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个什么字样才相敌……
可见妙玉的做法实属“怪诞”,这是因为在社会交际活动中,名帖、拜帖都代表本人,属于一种正式的文书形式,因此必须签署正式姓名以示郑重。而妙玉竟然加上“槛外人”这个额外的自称,从一般礼俗来看,实属不得体已极,因此宝玉研墨提笔写回帖时,看着“槛外人”三字思索半天,仍不知如何下笔。
在此必须注意到,妙玉在名帖上下别号的“怪诞”做法,不可能是出于无知或不小心的疏漏,而必然是刻意为之。作为读书仕宦之家出身的官宦小姐,妙玉自必娴熟于精英阶层的各种礼数教养,又是贾府下帖子邀请才首肯前来的,连被她教授的学生邢岫烟都知道“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妙玉自己更不可能不知名帖的正式规格,足证这样的做法完全是一种自觉的标新立异之举。
由此也可以推测,妙玉在师父死后独自留在京都时,应该都是表现出这类令人感到触犯的举止作风,以至于“不合时宜,权势不容”。宝玉之所以没有觉得轻慢无礼,一则是基于对女儿的珍重爱惜,能够接受各种怪奇的个性,甚至给予宽容与欣赏;一则是感受到妙玉送来拜帖的非常心意。
比较起来,妙玉的怪诞不为正统派的宝钗所认可,黛玉则相对较能接受,因为当宝玉极力想要依其人之道加以回报,以免抵触对方时,接下来便前往潇湘馆求助。路途上恰好遇到岫烟,始知岫烟与妙玉是半师半友的贫贱之交,于是宝玉如获甘霖,寻求指点迷津。
故交旧友果然了解最深,岫烟对妙玉自取别号“槛外人”的原故做了最详尽的交待,也再度说明了妙玉的超俗确然是一种自觉坚持的姿态。其中,所谓“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的说法,将陶渊明、谢灵运都加以抹倒,连王维、李白、杜甫也都被否定,与黛玉教导香菱学诗时所给予的典范大唱反调,其主观程度达到极端偏颇的地步。
妙玉对于诗的褒贬其实都是经过个人主观诠释之后的创造性定义,在断章取义的情况下,词汇的使用也被转化为与原意有别的特殊指涉,必须从妙玉自己的表述脉络才能得到正确的理解。
以“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而言,被妙玉青睐有加的,并不是生命的无常短暂与梦幻泡影,从中领略存在的虚幻而破除对生命的执着——这才是范成大的原意;却是片面地单独摘取 “铁门限”的隔绝意象,并且将其原本作为时间上“生死之隔”的意义转化为空间上“世间与世外之隔”的用法,以与世人划分界限, “槛外之人”的自号就清楚说明了这一点。
再以她从《庄子》借来 自称的“畸人”来看,不但妙玉自身的形象与那些畸人完全不符, 其心灵的趋向也背道而驰,从岫烟所描述的“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 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 合了他的心了”,可见所谓的“畸人”,真正的意思是“世人”“世中扰扰之人”的对立面,是“出世者”之义,正与“槛外之人”的 用法完全一致,重点在于“超脱世俗的清高”,与庄子笔下行游于人间世中、藏身于丑怪残形的智者大为迥异。
换言之,妙玉所喜爱的诗句与自定的别号,其实都不是对“道”或“真理”的推崇与追求,也不具有真正的自我超越,反倒恰恰相反,那是在世俗的等级观念更为巩固、差别心与差别待遇都更为严重的情况下,一种自我标举、刻意与众不同的高傲姿态。以骄矜的“超俗”来贬低别人,“世俗”就成为她抬高自我的垫脚石。
栊翠庵的自由伸张犹如波兰学者简·斯特里劳的气质心理学所指出:“如果一个人经常不断地选择一定情境或活动,一段时间之后就会产生一定的习惯,一定的行为模式,把它们泛化到一定的情境与行为中,就可以成为人格结构的成分。”
从这个角度而言,妙玉的“天性怪僻”之所以能够一贯地形成“怪诞”的人格内涵,确是主体能动性的运作。但更应该注意到的是,此一性格发展的环境因素。
就此必须说,到了贾府之后的妙玉,才充分开展甚至进一步发展那“骄傲些”的小姐脾性,贾府尤其是大观园,不仅接纳了妙玉“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的性格,更是助长了妙玉率性放诞的自由环境,栊翠庵则是她的个人王国。
首先,大观园已经因为元妃省亲而成为皇家禁地,虽因元妃的好意而有条件地开放给一干少女进住,但绝非其他的等闲之辈所能染指,这已经是第一层次的大过滤;其次,这些少女们即使入住大观园,仍然一定程度地受到家族伦理的制约。就此而言,道观可说是第二层次的过滤,从而栊翠庵更是遗世独立,妙玉才能一无依傍地横空出世,极端发展自我个性。
进一步说,栊翠庵更是受到宗教的保护。栊翠庵藏身于山下林中,比起怡红院、潇湘馆等更为偏远僻静,与各处隔绝。即使是皇妃驾临,都是谦卑低姿态,遑论他人。可见栊翠庵以其供奉菩萨的神圣空间,使得世俗权威到此也都大大屈尊,反过来加以迁就,妙玉就更无须压抑个性了。
不仅如此,妙玉一方面受到当权者和平辈的宝玉黛玉等人的礼遇与包容,即使园中其他的人未必把她看在眼里,这也同样发挥纵容的作用。
这种非我族类的懒得理会,如怡红院女婢们的不以为意,使得妙玉的突兀作风往往被轻轻带过,视为另一个世界的偶然干扰,不致认真地回应,也消弭了冲突的机会,如此一来便形同消极地鼓励妙玉的作风,更自由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庄子曾在《逍遥游》中说道,“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而妙玉自喻为“畸人”、“槛外人”无疑是一种“小知”的表现。她带有聪明人的沾沾自喜,却没有智者的宏大深沉,固着于自我的优越感,而缺乏超越个人的宽广。归根究底,人的率性任真都只能是庄子所写的小鸟的恣意适志,有小才而未见君子之大道。若不想只做小鸟,还是少率性任真的好。
如果超越以“个人”为核心的思考框架,必须说,人的无限性是建立在“超越个人”上的。无论是儒家经由“正心、诚意、修身、齐家、 治国、平天下”的工夫,而达到内圣外王的境界,因此倡言“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子罕》);或佛家透过断舍出离的修为,如《大乘起信论》所云:“一切邪执,皆依我见,若离于我,则无邪执。”破除“人我攻中,忘大守小”的陷溺,以追求“身心相离,理事俱如,则何往而不适”的出世;还是道家也同样借“吾丧我”的心斋坐忘,以臻及齐物逍遥的精神自由,无不可见任何 一种宏大人格的塑造,都必须从超越自我开始,而远远断离那个天 然的、血气性情的、较低层次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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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编辑:山鬼 黄泓
观点资料参考:
《大观红楼·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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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身边宜聆教
未名湖畔好读书
在这里读懂妙玉的骄傲和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