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在冰面上站着》
雷平阳 著
译林出版社
无论被叫作香格里拉,还是勐巴拉西,云南都是“人间天堂”的意思。在雷平阳眼里,云南是他的文学诞生地,是他生活的现场,更是他的桃花源和乌有乡。这本散文集即为他的“桃花源记”。每一篇文章就是一曲农业文明或故土的挽歌,借由一方山水抵御似乎锐不可当的文明现实。
鸡刚叫过两遍,几个闲散的人不约而同地就起床了。有的是垂死者、鳏夫,但也有年轻气盛的青年人。红土垒筑的屋子里黑乎乎的,仅有的一个窗子也还没有光照射进来,但他们一般都不开灯,摸索着把衣裤穿上,脚上趿一双拖鞋就出了门。
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春天的空气里有股骚劲,夏天多雨,秋天的村巷中往往会堆放着从地里收回来的玉米棒子,冬天有凛冽的寒风和积雪,他们都不会因为季节的局限性和多义性阻碍自己的早课。
几个人,吸着鼻涕,瘸着腿或敞着胸膛,早早地便汇聚到了张大旺杂货铺门的草棚内。张大旺比他们起得更早,已经拆卸了店铺的挡板,坐在一盏马灯昏黄的光圈里。谁也不跟谁招呼,右手举起来,向张大旺做出一个上酒的姿势,张大旺就用二两一个的铁皮提子,往酒坛里打酒,扑通扑通的声音和空气中迅速漫开的劣酒味儿,令几个酒鬼眼睛发亮。上了酒,张大旺就用粉笔在墙上按名字记下数目,或者掉头叫一声某某,告诉那人该还酒钱了,再这么拖着,进货的钱就没有了。那人照例会哼哼几声,有时也会问张大旺,能不能用鸡鸭大米之类的东西来冲抵。
“夜里没见阎王派出的小鬼来抓你?”有人这么问垂死者。垂死者不想接这咒人的话茬,偏着头向瞎子:“昨晚的月亮发红,听人说你一个人坐在屋顶上看了很久?”瞎子习惯了类似的糟蹋人的语言,置之不理,冲着草棚的角落问鳏夫:“你隔壁的小媳妇前晚去找你了,有人在你窗下偷听,说你们……”鳏夫有阳痿病,知道瞎子在羞辱自己,呷了口酒后,这才问瘸子:“我昨天听瞎子说,你们家祖坟上的柏树,全被人偷砍了,都做了拐杖,正在乡街子上叫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时候,瘸子的酒已经喝光了,举着碗,正喊张大旺,说还要二两。张大旺不想再赊酒给瘸子,磨蹭着,装着没听见,祖坟受了凌辱的瘸子一下子就火了,高声地大骂起来:“张大旺,我日你先人,你儿子落水那天,老子是在现场,但老子真的救不了他,你怎么能怪老子见死不救?快点,给老子再来二两!”边说,边一瘸一拐地冲到柜台前重重地把碗砸在柜台上……
天空慢慢地就亮了起来。每一个清晨,最先从杂货铺门口经过的,不是别人,是鳏夫的前妻。她疯了多年,一身白衣服,一头白发,唱着一首接一首的山谷里哀怨的情歌。之后,依次出现的是垂死者的儿子、瘸子的父母、瞎子的女儿和几个匿名的佛教徒,他们各有营生,亦各怀心事,机械性地出现又消失,从来也不朝杂货铺这边看上一眼。杂货铺门口的这群酒鬼偶尔会喊他们,他们只会头也不回地应一句:“喊魂吗?”那几个匿名的佛教徒,不是村庄里的人,对酒鬼而言,他们来无来处,去无去处,是这道山梁上的几朵云,而且只出现在他们醉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