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窗看花与临风花下的感受没有可比性,郊外的小草初遇阳光,绝对唯美,这跟高楼间隙闪过的那道七彩日光到底不同。远离城市,在原野里吹风日浴,世界满怀,春亦满怀了。
以前写过关于春的文字,偶翻出来看看,大约符合当下春日情景,以至于一味沉溺于旧作之中,不图新意,懒做新篇,由此也就错过了东风美意,想想实在罪过。今引以为憾。
春日妖娆。太多人把眼光放到远方,看那团柳烟漫漫,浮于湖面,与湖水相染。或是抬了脸,看一树海棠娇慵着脸与身旁梨花搭话,抑或是俯下身去,听草丛新虫,在抬头低头的刹那间,会让人们充满广阔的想象空间,这些思绪浮动一定是跟着了风动的韵律,花开的节奏,从表象看来,所有思绪都有了地方安置,每朵花蕊里,每棵草身间,归来置去,满满的全是春思含苞,春情流泻,再探究下去,就会发现春天的全部不尽是一个单调的绽放。
怀着一颗童心拨开满丛花草,土地的脸就露出来了。平整细腻的土粒之上,花枝茁壮,草根矗矗,它们的中间豁然一条被踩得发亮的小路,这条小路犹如画家有意显露远方而留出来的浅淡之色,它是整幅春光的道白,不紧不慢地抹进曲径里,象是等着某种知遇。春日几多花木扶疏,几多色彩明艳,全靠一条小径延伸,春径如斯,独具匠心,它是春天的大动脉,走到哪里,它就通向哪里。
喜欢走这样的路。不着一砖,不铺一石,不是人工土山堆起的远方土,不是为了筑路铲起的新鲜土,就是那种裸露好久的,带着三分铜灰,有着淡淡怀旧味道的颜色,若是走久了的泥土路,走得年份儿愈久便愈有意思。
当榆钱飞上枝,槐花露出白玉齿的时候,年逾百岁的阿婆瘪起腮帮子漏着风说:你看,你看,那些榆树槐树还太年轻,桃花坞里的桃花树,发了死,死了发,现在还密密得跟我小时候似的......
对,就是这样的桃花坞!这里桃花满目,小径错综,时听犬吠,野兔出没,林内小湖泛泛,野鸭三两,湖里水草清可见底,鱼游水动,芦苇尖似悬浮,破水而立,不声不响......若要寻个踏青的所在,唯此莫属。
最好是一个人过来,与人相伴,多有言语,言语之声会惊了桃花清梦。你一个人想站就站,想坐就坐,抚瓣,闻香,听风,沐日,没有做作也没有迎合。多好。
未进桃花坞,便有蜂蝶们殷勤相看引路,老远就花香四溢,天地间仿佛打翻了一个香精瓶,躲不过去的芬芳,沾满了空气直往人的脸上扑,不须细嗅,人的每寸肌肤都盈满清香。只见路旁的花草新老夹杂,有颓败,有生机,给人的感觉是经年的,枝上桃花是新鲜的,恰如老歌新唱,韵味悠长。世上若有轮回,时光流转百年而物相依旧者多矣,我所知道的桃花坞,当属此类。桃花坞里的春天含蓄不起来,唯一低调的就是条条迂回曲折的路。走在这里,人便跟着这些路曲折迂回。
鲁迅先生说世上本没有路,走得人多了便成了路。这样的话用以勉励先行先驱者实为恰当。对于平凡的大多数人来说,我认为这世间走得更多的路,是别人趟过的路。一如桃花坞的路,春来人往,春落人尽。这里年年景色无二致,倒是在路上的这点感觉会渐生异样,明明昨日还在徜徉东风,今日花迷丛间却是又一年了。再走一遍平淡无奇的老路,心思却是不同了。
行于旧道的感觉是难以述尽道明的,象跟昨天的自己谈心,又好似于此刻的灵魂对话,伸了手能拈花一笑,抬了脚就踏草而过,人会忘了路旁的繁花似锦,也会忘了时光的局限。桃花看多了,有点腻,反倒会琢磨起路旁蒲公英的缤纷一笑。百岁阿婆会说,你看,你看,这是黄花苗!看这小叶娇嫩的,这是中药呢,消肿解毒!她穿着小脚布鞋,拄着桃木拐杖,腰向前倾,额头蹭着一朵桃花,顾不上花粉扑簌,眼睛却看着丛丛如玉的蒲公英。
与这位老人萍水相逢,一前一后进的桃花坞,象是一位相请不如偶遇的同伴,她时而悠闲慢踱,时而驻步自语,只听她碎碎地又说道:桃花坞里的桃花树,发了死,死了发,现在还密密得跟我小时候似的......我于是想到她小时候嬉笑的样子,想到她做姑娘时擦胭脂的样子,想到她中年盘发的样子,再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慈祥、安宁、真实。
阿婆看了我一眼自顾自地又说道:时间过得真快,还没怎么活呢就老喽.!看这桃花,一掐一股水呢.....说着说着,她慢慢地拐到了另一条小路上,隐在了桃花林中。我也自语道,是啊!是啊!放步朝前。
等我稳了神,四下打量,于桃花深处,时光飞转,在这条小路上,我看到了几十年后的另一位阿婆,一头银发,满脸安静,背佝腰弯,跚跚而行,那是我!
并不觉得悲凉,“惜春长怕花开早”的幽怨是徒劳的。等过了春日,路边的这些薄公英就要开花了,很快,花瓣凋零,每朵花齐刷刷地顶起了白绒球,微风阵阵,小伞随风飞逐,又一轮崭新的生命起程了。
桃花坞就是这么富有,不止蒲公英们!只要你愿意俯下身去,就会看到路边的荠荠菜,麻子菜,酸豆浆叶子......它们有的开极小精致的花,有的则不开花,只一汪绿色招摇东风。它们托在地面上,会顺着春的意思吐绿、匀色和葱笼。你看,这样蓬着一团的是野生油菜,花开过半了,会到秋天结果,再看这棵野荆木,没在桃林中,叶子格外出众,上下打量,你会猛然想不出它的名字!在这里遇到的每棵植物都有一段生长、懵懂和坚持的故事,待到渐入夏的时候,人们便会在叶繁草盛中忘记它们的存在。想当然,人也会被它们遗忘,它们有它们的世界,春天,只是过客,桃林亦是,你我亦是。不过这条小路一直在,于是老根新芽都一并傍过来,依路而生,而长,而开花。路是它们的主心骨,亦是春天的主心骨。
如果赶上清明时节去桃花坞,人便是走在了宋词里,宋李元膺有词云:到清明时候,百紫千红,花正乱,已失春风一半......彼时,桃花坞里便剩下另外一半的春风了,枝上花落各一半,草间散落的更多一些,心有惆怅,却是更有余韵。这条老路开始纷披春色,风就是有办法让它与花亲近。曹雪芹先生笔下的黛玉葬花,以花自喻,伤春度己,须知花落何须一葬,花开枝桠,只在终了才能落地一游,随风择处,这是自然的生死,却被一锄葬去,生硬武断,真真伤了离离落花的心。
春来不喜,春暮不悲,条条统领桃花坞的老路对此深谙。它曲直有致,静如卷拂的绸缎,任绸缎两旁春花秋月,兀自冷暖。这里的每条小路都可以相接,每个路口都可以出坞,路中间能够生花草,桃树越过路界露出老根,在这条小路上,生命肆意不用管教,美丽蓊郁尽情放纵,待到繁花落尽,余下这朴素。春日黄昏,突然起了风,不大功夫就淅沥着飘起了雨丝儿,我在想,桃花坞里的小路上会落满春天么?会打滑么?会生青苔么?明天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