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诚，这是韩国军事题材电影里常出现的词汇。长官训话完毕，列队的军人就跟着齐声高喊——“忠诚”。气沉丹田，嗓音哄亮，让人印象深刻。有趣的是，韩语里这词的发音，竟然和汉语差不多，我这个不懂一句韩语的中国人，居然也能听个八九不离十，可见韩国受中国文化与儒家思想浸润之深。
忠诚教育向来是儒家的一个卖点，这是毋庸置疑的，儒家倡导的忠孝信悌礼义廉耻，忠字排行第一。自董仲舒公孙弘之后，虽然历朝历代门庭换了不少，儒家在中国却总受各朝皇帝陛下的宠爱，儒家君君臣臣的忠诚观应该是重要的原因。皇帝陛下对儒家的这种宠爱，从朝廷给孔子的封号就能窥出一二。从汉代开始，经历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褒奖孔老先生的封号一直持续不断连绵不绝，到清顺治十四年终确定为至圣先师。各朝代的皇帝陛下们所以要给予孔子不断褒扬，其实意思很明确，那就是搞个代表，树个榜样。忠孝信悌礼义廉耻好比是八个代表，至圣先师就是万民学习的好榜样。
在极权帝制时代，忠诚最直接的表述就是忠君爱国。君当然是最高统治者，就是皇帝陛下，国当然是皇帝陛下的国，或者称为王土。君既是国，国就是君，彼此不分。忠君就是爱国，爱国首先要忠君，这是万万不能搞错的，搞错了，皇帝陛下必然会很不高兴。在极权年代，皇帝要是不高兴，后果自然很严重。
南宋时的爱国将领岳飞在风波亭的结局，在中国家喻户晓，这就是典型的皇帝不高兴产生的典型后果。当年岳母刺字时，由于政治认识上没有达到一定高度，没刺上标准术语“忠君爱国”，刺了“精忠报国”。岳母早年不够周全的爱国行动，实际已经为儿子的结局埋下了地雷。
不像标准术语“忠君爱国”，精忠报国的指向很不明朗，究竟要为谁精忠？为国家还是为皇帝个人？任何一个皇帝陛下看到这四个字本来就难免心里犯嘀咕，再加上岳飞时常有“直捣黄龙，迎两帝还朝”的言论，被身边皇帝安插的眼线上报上去，偏安江南的大宋高宗皇帝陛下赵构能不疑心重重？你岳飞想把我老子和老哥都接回来究竟想干什么？究竟是想保我赵构的大宋江山？还是别人的大宋？居心实在是大大地可疑。所以，永远消除皇帝陛下疑心的唯一方法，当然就是喀嚓掉。
岳母要真明白极权帝制时代爱国的原理，其实刺上标准术语“忠君爱国”还是不能充分表达其忠心耿耿，对赵构皇帝陛下而言，刺字表忠的最佳刺法应该是：尽忠高宗皇帝陛下，永保大宋万年江山。可惜岳母终究是女流之辈，又没有先知般的政治先见之明，不能预见今后大宋是赵构皇帝陛下的大宋，以为送儿子上战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就一定会被肯定为爱宋行为，却不知道，对赵构皇帝陛下来说，爱大宋太抽像，只有爱赵构皇帝陛下的大宋才是实实在在的爱宋行为。在赵构陛下的逻辑里，他把大宋都代表了，谁不爱他等于不爱大宋，哪怕是爱他老爹徽宗的大宋，照样归纳为反宋势力，照样办你没商量。
我所以在前面谈了一堆与忠诚有关的话题，因为在我眼里，2007年的韩国大制作卖座商业电影《华丽的假期》就是一部讲述“忠诚”的电影。2007年，“光州事件”发生27周年之际，韩国上映这部反应当年事件的电影，放映数月票房长期风行，并荣获2007年度“韩国观众心目中的最佳电影”大奖。电影能引发如此强烈的反响，那是因为韩国人从来没有忘记当年短暂的光州岁月。
1979年10月26日，当韩国的强权政治人物朴正熙被部下情报部长刺杀后，韩国国内曾出现了一个短暂的“汉城之春”。但好景不长，民主运动人士很快就逮捕。12月12日，全斗焕又发动“肃军政变”，建立新军事独裁统治，引发韩国国内持续性抗议浪潮。1980年5月15日，10万名大学生在汉城集会，向军政府示威。5月16日，光州也有3万名学生与市民示威。5月17日，全斗焕宣布《紧急戒严令》，拘捕民主运动领袖和学生，在全国范围内禁止一切政治活动，关闭大学校园，禁止召开国会，禁止批评国家元首，并组成戒严军包围韩国全罗雨道首府光州市。这就是“光州事件”的前奏，电影《华丽的假期》，也是从韩国军方向光州派遣军队开始的。
当代号“华丽的假期”的韩国空军特种部队从基地升空飞往光州时，作为光州普通市民的出租车司机民宇(金相庆饰)，和他的弟弟振宇(李俊基饰)相依为命，正在光州过着普通平凡的日子。这个开头有点像韩国另一部电影《太极旗飘扬》。身为哥哥的民宇在送弟弟去教堂时，喜欢上了教会的护士申爱(李耀苑饰)。内心爱意泛起的民宇，在回家后，开始计划自己约会申爱的假期。爱情的开局，如同光州郊区的风景一样清新美丽。
尽管当时光州的学生运动已经如火如荼，但普通光州市民并没有多大程度地介入到这场民主运动中去，他们在日常生活里该享受电视剧还是享受电视剧，该上班恋爱的还是上班恋爱。但军队的到来，开始影响他们的生活。本刻意避免卷入这场运动的民宇，就是因为军人追打学生冲入电影院才改变了他原有的生活轨迹。这天，民宇兄弟和申爱在电影院里享受美好时光时，军队冲入并驱散了他们，他们逃离电影院，一个士兵追打申爱，看到自己爱人被军人追赶殴打，海军陆战队退伍的民宇愤怒了，抄起路边的花盆砸晕了那个士兵。军队使用武力镇压民运，也让越来越多的光州市民像民宇一样逐渐卷入到这场事件当中。
武力镇压在不断地升级，光州民众游行示威的规模也在不断升级。当光州市长乘坐直升机向聚集在全罗雨道道政厅广场上的市民宣布和军队谈判撤离事项时，市民们以为自己胜利了。但事实上并没有，面对示威人群，军队这时候开木仓了，手无寸铁的民众在木仓林弹雨中奔逃，很多人被子弹击中倒在地上。持木仓的军人还在步步紧逼，射杀没有及时逃离的平民，包括民宇的弟弟振宇。
目睹了军队屠杀平民暴行的民宇，在申爱的父亲（安圣基饰），一名韩国军队退休高级将领带领下，组成了市民军，砸开武器库，武装市民，并同军队在光州市区内展开了激烈巷战，把军队暂时赶出了光州市区，夺取了道政厅。这也就是为什么“光州事件”后来又被称为“光州起义”的原因。
如同我在看其他韩国军事题材电影里常看到的忠诚镜头，《华丽的假期》这部电影里，韩国人的忠诚表现同样历历在目。片子开头时，有军人已经对飞机飞往南方去打击共产主义产生了怀疑，因为当时共产主义对头朝鲜在北方。在镇压民众的过程中，也有军人思想忧郁行动迟缓，但军事独裁者和所有的极权专制统治者一样，要求军队绝对的服从。所以，在电影里在开木仓前的几分钟，当大韩民国的国旗在道政厅前升起时，一边是军队持木仓敬礼，一边是民众行注目礼并唱国歌。在同一面大韩民国的国旗下，这个国家发生了两种不同忠诚的冲突，忠于军事独裁者的军队毫不犹豫地向忠于国家的平民开木仓。电影里有个平民，开车冲向军队，被击伤后，跳下车对着军队的木仓口高喊：大韩民国万岁，光州万岁。然后中多木仓身亡，这种平民对国家忠诚观表现得淋漓尽致。而真实的光州事件中，也是由于一个平民跳上戒严军队的坦克，挥舞国旗高呼“光州万岁”，被军队射杀后，激起了民众愤怒，从而开始了武装起义。
韩国文化很大程度上继承了中国儒家的思想。但应该说忠诚并不是儒家思想体系独有的，而且中国儒家思想创立和被官方确立的过程中，中国国家政治体系一贯非常单一，那就是“家天下”，改朝换代无非是赵家换了李家，孙家又取代周家，对国家的忠诚不得不和对“家皇朝”的忠诚联系起来，因为那时期，“家”就是国，国就是“家”。
这种单一的“家天下”的轮换，在中国一直维持到了辛亥革命。孙中山等人推翻满清王朝后，建立的是民国。20世纪的世界，帝制极权没有了多大市场，随着帝制的覆灭，大量出现另外形式的国家形式，譬如民国，又譬如共和国。特别是二战后，世界潮流形成了普遍的民主民权观，国家不再是“打江山坐江山”的代名词，国家不是一个家族或者一个集团可以占据的。民国，民国，简单地讲就是权力在民的国家。当民主民权深入人心骨髓时，再“打江山坐江山”的集团也绝对不敢逆着潮流而为，再极权专制的“家天下”或者“党天下”，也要换身民主的包装，才敢忽悠着打包上市。像朝鲜，明明是个父权子承的“家天下”国家，名字上也要取个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民主”“人民”“共和”叫得比谁都响。当年的东德也一样，比起西德的“联邦德国”，“民主德国”从字面上看起来怎么着也要漂亮一些。
但不管是真民国，还是假民国，不管是真民主，还是假民主，国民对国家的忠诚问题同样存在。但犹如《华丽的假期》表现出来的两种忠诚一样，假民国假民主的国家里，对国家忠诚的概念已经被偷换掉了，如同谁要在朝鲜不忠于金家父子，谁绝对被扣上叛国者的帽子。在这里“朕即国家”只是在字面上隐形了，但在国家政治领域无处无时不在。光州事件时期的韩国，大韩民国也可以说处在假民国时期，所以军队忠于的不是大韩民国和国民，忠于的只是军事独裁者全斗焕集团。
但起义的光州市民不一样，他们忠于光州，忠于大韩民国。当与军事独裁当局谈判破裂后，他们明白最后的军事进攻就要到来了，他们的轻武器无法对抗装备坦克的军队。但还是有数十人毅然选择留在光州的道政厅，遥向家乡的父母磕头拜别，准备最后的抵抗。他们中有军队退役的高级将领，有社会小混混，有神父，更多的是光州普通市民。他们很清楚留下意味着什么，但一种朴素的忠诚观促使他们留下来，拿起武器，为光州为国家作最后的抗争。
影片的最后，痛失父亲和男友的女主人公申爱，坐着宣传车，在光州深夜的街道上，向市民们播音，“我们会战斗到最后，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会保护光州。亲爱的光州市民，请不要忘记我们，请不要忘了我们···”申爱凄切的声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据不完全统计，韩国当年的“光州事件”中共死亡207人，受伤2392人，失踪987人，最后留下来保卫道政厅的人员无一生还。
正如韩国电影导演金志勋对自己电影所发表的看法：我们过去的历史是走过黑暗迎来希望的一个历史。能够带来希望的是那些默默付出的普通百姓。通过《华丽的假期》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我们一直以来寻求的自由和民主，不是因某个英雄而一瞬间形成的，而是通过我们普通百姓的不懈努力而形成的。
光州事件后，正因为韩国民众没有停止过努力，随着1988年汉城奥运会举办权的取得，韩国国内民主化进程加快。特别是1987年6月，百万韩国人走上汉城街头要求改宪，这时候的军队已经无法再压制民主运动。韩国军政府在内外压力下，也为了改变自己的政治形象，被迫接受宪改方案，采用总统直接选举制，全斗焕下台，独裁统治在韩国终结。紧接着，1988年，光州“518”事件被国会重提。正是韩国普通民众用他们对国家朴素的忠诚，一次又一次地进行着不懈的努力，最后终于完成了他们国家的民主化进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