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留神，被洗菜池里的龙虾咬了一口。这不怪龙虾，是我逗它来着。本来它那大钳子小钳子都用橡皮圈套着，很安全。我忘了它还有一张嘴。没有钻心的痛，只是又麻又痒。一条黑线沿着手背上的血管向胳膊上面走，现在已经蔓延到了手腕附近。
我忽然害怕起来，武侠小说里常有这样的描写，最极端的处理办法自然是壮士断腕。我不是没有勇气拿菜刀，而是觉得好笑，可我还是禁不住瞅了瞅菜刀。我看着菜刀，就不觉得好笑了，而觉得害怕。还好这时不会有我过命的朋友抢过来，一刀把我的手腕挥去。因为家里就我一个人，阿土仔还没下班呢。我拼命挤压，想把“虾毒”逼出去，但除了一珠鲜红的血，什么也挤不出，手倒挤得生疼。
今天是阿土仔生日，他说出去找个自助餐馆好好吃一顿。我取笑他：是不是在国内吃出毛病来了？瞧你胖成那样，还去海吃？我给你做几样精致小菜，咱们在家吃吧。他揽过我，轻吻一下：两个人的烛光晚餐？好啊。我喜欢！
黑线还在往上蔓延。盯着看吧，它好象根本不动，尤其是黑线的前端，边界相当模糊，很难清楚地指出它到底在哪里。但一转眼，它就往上窜。我的胳膊十分白皙，仔细这么一看，那黑线青樾樾的，越看越分明，越看越粗大。我找了一条毛巾，想把胳膊扎起来，但发现毛巾扎不紧。后来找到一根吊腊肠的包装绳，缠了好几圈，才觉得放心。阿土仔还为这包装绳奚落过我，说别人在超市都齐根儿剪去，称重量的时候不吃亏，我倒好，花腊肠的钱，买回来一截绳子。我当时骂他抠门儿，还教训他一句：凡物必有所用，你瞧这细细的红绳儿浸得油淋淋的，多好看呐！得，这下真的物有所用了。
手臂被腊肠绳儿扎住以后，更不灵活了，木木的。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扎住以后血液不循环的关系，还是因为龙虾的毒性已经发作。阿土仔打工的地方没有电话，我联系不到他。我们初来乍到，还没有什么朋友。我急得团团转，后来终于想到可以在网站上求助一下，就跑到我常去的社区论坛发了一个帖子：
“十万火急！龙虾咬了美眉！怎么办？”
我简单描述了一下症状，等在屏幕上。大家还真热心，立刻就回了一大堆帖子。杂七杂八的我就不罗列了，挑几个好玩的写在这里：
──没事儿，您别生气了。过一会儿您就可以咬它了，好好报复一下！
──就是嘛，龙虾才多大的嘴？让它吃一口，能吃多少亏嘛！
──你就要彻底吃掉它了，吃小亏占大便宜，人不能太计较。
──别胡闹，人家没准儿说的是真的！
──我替你用嘴吸一吸吧，这可不是耍流氓啊，我冒生命危险呢。
──这办法不好，他男朋友看到，心里不痛快。后遗症太大。
──将手用开水洗净，将伤口用圆珠笔画圈标明，用手掐紧血管，速去医院！
──我是医生，看病须见人，我的QQ：87984615。
──打911吧。别忘了告诉警察，凶手已拿下。
──富贵病，比较难治。
──病例罕见，千载难逢，我们没龙虾的就没事。
……
这要在平时，我准乐坏了。谁让没摊到我头上呢？眼下可不成，笑完了我还得自个儿哭。我气哼哼地回了个帖子：你们这帮没同情心的网匪！假如再见不到我的帖子，我不是被龙虾毒死了，就是被你们气死了。
最后那个帖子有点刺眼。我们算什么富人啊，这人肯定是国内的，在加拿大吃顿龙虾算什么啊，特价时比螃蟹还便宜。我不由想起国内那次吃龙虾的排场。那是谈一个项目时请甲方代表，我作为开发组主要成员陪吃。好象那次是一龙三吃，味道不记得了，程序还在。先弄出一个“一帆风顺”，就是将清蒸的龙虾摆放在一只小竹船里，周围堆一圈冰块，再插一面小帆，十分典雅别致。再就是清炒了龙虾的某些部位，最后是一道龙头汤。给那顿饭结帐的小李后来悄悄让我猜账单数目，几乎让我晕倒。我坚持没有晕倒，因为我怕他乘机人工呼吸。
阳光斜斜照进厨房，照在餐桌上给阿土仔定做的蛋糕。那是我被咬之前刚从九凤市场取回来的。那里的蛋糕一向很好，我特别喜欢那款栗子蛋糕。可是今天显然换了蛋糕师，标花俗得要命，“阿土仔生日快乐！”几个字趴趴着，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简直不象中国人写的。我有点后悔，还不如让他们直接写“A2Z，HAPPY BIRTHDAY！”
天慢慢暗下来，象我受伤的手。这个生日过得怎么就这么不顺呢？北电裁员怎么了？我没工作怎么了？也轮不到龙虾欺负我吧！我鼻子有些酸，将就着用一只好手把剩下的菜做好。找出一个小房子蜡烛和一个老树桩蜡烛──阿土仔每次跟我逛一元店都说蜡烛漂亮，陆陆续续给我买了好几个。我知道也就一两元钱的东西，但我平日还是舍不得点着玩儿。我埋怨他胡乱花钱，他说……天！原来前面我那句话是跟他学的！他每次说的就是“凡物必有所用”。
我点起蜡烛，饭菜能摆的都摆在桌上，不能端出来的就盖在锅里。天完全黑下来，迟迟不愿离去的春雪又悄悄光顾，在大街的灯芒中从我窗前急速飘下。好在我特意穿了裙子，暖气开得大，并不觉得冷。我低头看看手臂，黑线似乎已不明显。我把腊肠绳解下来，静静等着他，不再着急害怕了。
阿土仔终于回来了。进门脱了外衣就夸张地叫：哎哟喂！还真是烛光晚餐！谢谢老婆！
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我微笑着对他说：生日快乐！然后和他干了一杯意大利干红。
“怎么回事？”他忽然大惊小怪叫起来，“家里怎么有股甜香甜香的怪味儿？菊花味儿？不，是茉莉！不是让人下了蒙汗药吧？”
“露怯了不是？是蜡烛味儿啊，说你阿土吧，你还满不高兴的。”
“上主菜了！”我端出龙虾。
“龙虾？呵呵，这月菜钱花光了吧？”
“你算了吧，这比你说的上餐馆可省多了。花光就花光了吧，反正估计我也就不久于人世了。”我忽然就这么说了。
“呸！你乌鸦嘴啊！咦，你怎么了？好象刚哭过。”
“我被龙虾咬了。”
“你说……什么？”
“流了好多血。”
“疼吗？”
“整个手臂都麻掉了。”
“这么严重？”
“龙虾的毒聚成一条黑线向我胳膊上扩展。”
“你别吓唬我。”
“嘻嘻，现在好象没事了。”我抬起手，递给他。
“还真有个红印子，你别动，我给你吸吸毒。”他说着俯身去吸。
“别，别，别，阿土仔同志，刚才网上有人说这么做冒生命危险呢！”
“什么网上？又聊天了？”
“不是啦，我上论坛求助了，人家不是找不到你嘛。”
“哈哈，好玩儿！我看看，在哪儿？”
我们一边看贴子一边笑。在我回贴之后，又有几个新贴子，其中一个写道：“点一支香蜡熏着，喝一杯红葡萄酒，睡一个好觉──怎么好法都行。”
“高！实在是高！”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真是凡物必有所用啊！”阿土仔喃喃自语。旋即转过头嘻皮笑脸对我说：“老婆，这个主意好！我们只剩下睡个好觉了，嘿嘿……”
“讨厌，还没吃蛋糕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