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相遇
初见，我方只是修为低末的小妖，趁夜去医巫山寻一株六道轮回，不过是一个赌，那日偷了师傅的酒与同门一起喝，半醉，说谁敢独自去医巫山偷一株六道轮回便奉谁为老大。
我说，我敢，我要当你们的老大。
酒醒，后悔，那六道轮回岂是易寻之物，听说生于医巫山绝顶，止于七月初七夜花开一次，哪年寻到，却是机缘。
“倾城师姐。”小若笑嘻嘻地凑过来：“若是寻不来，你叫我师姐，也勉强答应了。”
小毛丫头，我才不认输呢，不就一株六道轮回么，地府的弟子有幽冥鬼眼，夜能视物，不信我寻不到。
眼见已是七月初七，我趁夜来到医巫山，一样样的找，天不老、鹿茸草、紫石英、白露为霜……六道轮回呢？在哪儿？
抬头看，鹊桥已半成，却还不见那六色花瓣的踪影，而前面，犹有险峰。
终是到了绝顶，触目处，却是一抹白色的身影，静静坐于山石之上，望着那慢慢幻开的花苞。
六道轮回啊。
我惊喜，抢上前去：“这位大叔，花儿给我罢。”
二、相识
不是……大叔。
他回过头来，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清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为什么要给你？”
是啊，为什么！
我绞尽脑汁，终于想了个极好的理由：“我姐姐病重，沈妙衣说，最要紧的一味药便是六道轮回。”
望着手中的花，他沉默许久，终是递了过来：
“给你罢。”
喜悠悠地接过来，我走几步，又回身：“多谢你了，我叫倾城，地府弟子，你呢？”
“封城。”他简单地回了一句，轻轻挥了挥手，似催我快些离去。我听到他喃喃低语：
“琴儿，再等我一年，好么。”
这话什么意思？我怔一怔，却不及细想，生怕他反悔，急急地往山下跑去。
回到地府，我将那六道轮回给师妹师弟们看，听他们叫我：“老大。”得意开心之极。
三、相见
天将亮，鹊桥散，我忽然记起那个叫封城的少年，他那么孤单地守到花开，想来这花儿对他也是很要紧的，却被我骗来。
心中有些后悔，怀中藏了那六道轮回，于所到每一处寻觅，却总不见他的踪迹。
封城。
我暗念着他的名字，眼前现出他的面容来，那样清亮如星的眸中，为何却似有着淡淡的忧伤？
再后来，那六道轮回真的被人要去入了药，我想，也算，我没骗他吧。
几乎忘却时，我竟又遇到了他。
那是在大唐首席弟子夜晴末与女儿村弟子素琴的订婚之日，我挤在人群中羡慕地看着那一对璧人，忽然便看到了他，站在远远无人注意之处，落寞而孤独。
忍不住悄悄掩过去：“喂。”
他吓了一跳，却不记得我了：“你……”
“倾城啊。”我脸红了红：“就是去年骗……向你要六道轮回那个。”
“哦，原来是你。”他眸中又是一痛，却转瞬平静：“令姐病好了吧。”
令……姐……我几乎忘了此事了，尴尬一笑，我敷衍道：“嗯，好了……还要我谢谢你呢。”
“那就好，也不枉……”他怔怔看着喧闹的人群，突然笑道：
“倾城，我请你喝酒。”
四、相知
醉无归。
这是那酒店的名字，他却似真的要不醉无归。我看着他一碗碗喝下去，满桌菜肴一动未动，他说，倾城，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那一世山盟海誓的相爱，却抗不过命运，于是约好来生再相聚，永不分离。
丢弃了孟婆汤，生生受着火炼之苦，转世，今生，寻觅，等候……
然而，
“她却已再不记得前世。”封城喃喃着：“琴，琴，你忘了，你忘了我们的相约么……”
仰头再喝下一碗酒，他脸上水渍宛然，不知是泪是酒。
琴？是，今日与那大唐弟子订亲的素琴？我默然，想劝，却不知从何说起，索性也一碗碗喝了起来，直至大醉，人事不知。
醒来已身在地府，小若端来一碗水，两眼放光：
“老大，那送你回来的是谁啊，真俊，还那么体贴，说‘多给她喝些水’。”
学着封城的神态，她突然大笑着弯下腰去：“哈哈，哈哈，老大你居然还抱着人家不肯撒手，嚷嚷着什么让我来爱你，哈哈，哈哈……”
五、相许
真——丢——人！
我用可以杀人的目光直盯的小若收了笑，然后看似乖巧地走出去，关上门，却听到她的笑声：“喂，喂，知道么，咱们老大……”
小小年纪，也学八卦。我叹口气，用棉被掩住耳朵，却禁不住地想起他，封城，封城……怎的我心中脑中，只有这一个名字。
忽然我不再与那班师弟师妹们胡闹，找了许许多多的借口见他，真的，假的，他无奈，却并不烦，只笑我：“像个孩子。”
“我比你大好不好。”翻个白眼，我道。
“可我的心，比你老。”他的目光，又越向我不可知的地方，痛、寂。
“也许，这本就是上天注定的呢。”我鼓足勇气，颤颤握住他的手：“封城，何不封存起那些记忆，今世，还有人爱你。”
静静看着我，很久，很久，他终拥我入怀：“倾城，幸好，有那一次相遇，我会……争取。”
他不会忘记，我知道，但我已知足，亦会给他时间，纳我入心，并将过去，封印成一个，美好的，淡淡的——
回忆。
今生相许，足矣。
六、相离
如果错，可以挽回。
我真的愿以生命去换。
当无意间自我那一班小师弟师妹口中知道了那六道轮回，不过是一个赌约之时，他的脸变得惨白。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骗我？”
“我不知道，封城，我不知道。”那样的骇怕让我忘记了流泪，只拼命地想解释：“我真的不知道那六道轮回可以回复人往生的记忆，我不知道它对你那么重要，我只是……”
“只是一个，无所谓的赌约，倾城，你让我失去一生的幸福，你让我痛苦一生……倾城，你难道没有心，不懂得那是怎么样一种刻骨铭心的痛么……哦，不，你怎么会有心，魔本就无心无情，怎么会痛……”他厌恶地看我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魔……无心？无情？
看着他一点点消逝于眼底的身影，我的泪终于疯狂地涌出，忽然虚弱地弯下腰去，大口大口地吐，那几个小师弟小师妹手足无措地拥过来，叫着，老大，老大，我们错了么？
“你们没错，错的是我。”艰难地直起腰，我狂笑：“错的是我这个无心无情的魔。”
封城，我无心，无情，怎的胸口却如撕裂一般，不是因为你的恨，你的怨，你的厌恶，是因了你那句，失去一生的幸福，原来，无论怎样，你都是我不可攀上的绝顶，那么，封城，我还给你，你的幸福。
七、相忘
数着盼着梦着，终于又将七夕。
我几乎将医巫山头踏遍，终于寻到了一株六道轮回，紧闭的花苞于风中摇曳，纤弱的不可碰折。
守着它，一天，两天……
那年的他，是否也是这般苦苦的守候，盼着花开，盼着心爱的人记起往生的誓约，盼着今世重续前缘……
六道轮回，你可让人回复往生的记忆，那么，可以让我忘却么？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六道轮回于瞬间开放，我小心地捧着，捧着，如捧了，已碎的心事。
醉无归上，我说，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好么。
对面坐着的女子温婉、秀丽，也就这样品貌俱全的女子，方得他两世相思吧。看着她疑惑的目光，我说，从前，有两个相爱的人……
仿佛我便是他，娓娓而讲，那一天我听到的故事，而我也经历着他曾经的甜蜜、苦痛，取出那幻开的六道轮回，我说：
“服下这朵花，你便会想起一切，曾经过去的种种，前世相约于今生相守，他还在等你。”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已筋疲力尽，只茫然地，听着她的声音，仿佛自遥远处传来：“已是过去了……我已有爱的人……你喜欢他……”
非梦，非醉，非醒，我好累，只应一声：“不过为赎错。”用尽最后的意志，回去。
忘川下我看到自己的倒影，苍白的像只鬼。
“孟婆，”我伸出手去：“给我一碗你的忘情汤。”
八、相望
睁开眼看到数张担心的面孔，我纵起身吓他们一跳：“小的们，老大肚子饿了，快拿好吃的上来。”
“呼，老大又是从前的老大了。”
“呀，婆婆的忘情汤真的管……”
“嘘，别说了，老大睡了三天三夜了都，说饿了呢。”
什么跟什么啊。我大嚼着小牛递过来的烤肉，忽想起：“上回谁说幽冥鬼偷偷吓唬人来着。”
“是我，老大。”小若幽幽怨怨：“我以为你全忘了呢。”
“怎么会忘，我是你们的老大吔。”我扔下骨头：“走，带你们出气去。”
迎面碰到个白衣的英俊少年，我花心地摆手：“嗨，帅哥，要跟我们一起去打幽冥鬼么。”
那个人很奇怪地看着我，身后本是一片笑闹的小若他们也奇怪地不出一声，我脸上有花么？盈盈再笑，我道：“帅哥，看上我了？”
他轻轻叹一口气：“倾城。”
“你居然知道我的名字，不过，知道也没用。”我昂起头：“追我的人多着呢，是不是小的们。”
半天，有很没信心的几声“是”。我哼一声，目不斜视地准备走过去，却被人捉住了手臂：
“有个人跟我说，与其怀念虚无，不如珍惜现在，前世如何，今生又如何？故事纵是完美如斯，亦不如可握在手心的真实。她说，请珍惜，眼前人。”
九、相爱
眼前人？我转头四顾，笑：“那你还不去找你的眼前人？在这儿做什么，小若，是你么？难道是朵朵？你是他的眼前人？”
他静静看着我，取出那朵六道轮回，却轻轻抛入桥下流水：“倾城，纵是你真的忘了，我愿意，重新开始。”
“因为，她的拒绝么？”沉默良久，我终于苦涩地道。
“不，是因为她的提醒，她说，如果爱，今生足矣，何必追寻前世、奢求来生，她叫我看清，现在所爱，到底是谁，如果我曾经伤害过你，那么。”他轻轻握过我的手，放到唇边：“请封印起那些记忆，现在，我爱你。”
那么，熟悉的话啊……
我闭上眼睛，泪水滑落下来：“封城……我为什么要封印起那些记忆，我要一生都记得。”
“婆婆的汤……”
“老大，你没忘记啊。”
我怎么能忘记，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忘情汤也没什么逃情酒，真正想忘记的，是自己而已。就像是那些重重封存的，不愿再开启的记忆。而我，只是想从那痛彻的悲伤里，重新找回自己，或许，他也一样。
终于缓缓地，缓缓地握住了他的手，感受着他手心不再犹豫的爱意，原来我所求，不过一句“我爱你”，纵无前世之约，纵无来生的执着，又如何？
今世，我们在一起，相许、相守、相爱、相依。
今世，只一句——
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