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的另一端是什么？
是山。
那钟小安你呢？
我？我什么？
没…没什么。
后来我终于还是没能告诉问出口，而我知道，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要走了。
我低下头来试图扯住你的衣角，一阵风迎来，正巧吹开我手心即将触碰的那片纯白，干净得仿佛不想被人弄出一丁点儿褶皱。也许吧，我说。我愣了半拍然后猛然抬头看你，钟小安，如果哪一天我们分开了，你还会不会记得我？
我只是问。结果，我不想听。也许我终究是抓不住你的，就像离别前连衣角都那般逃避。是的，我抓不住。起码我自己就没有底气，面对你，面对那个结果；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敢，那时就该不顾一切的问你，即使看不到自己想要的结局。
——钟小安你呢，是不是只有我才能看到你心里的那一个你。
钟小安。钟小安。钟小安。我在课桌上写满了你的名字。
你看，三年过去了，我还是那么一如既往的想念你。
（二）
格桑花谢了又开，那些过往在我眼底折叠了三个盛夏，翻来覆去，我怕再久一点我就会忘记你的名字，你的样子。
当我风风火火从教学楼奔跑过图书馆，捧着那一叠厚得看似永远也做不完的试卷，签字笔在那片纯白上飞舞的每一时间里我无不思念着你的脸。盯着那无止境空洞的倒计时，再一刻不停疾走奔回宿舍的那个七月。硝烟弥漫的黑色总算如同薄雾般四散开来，空气中再没有了烧焦荒草的味道，也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害怕一不小心透不过气来。收到A大录取通知书的瞬间，我猜没有人能想象我有多么喜悦。
钟小安，你还记得我么？
漫长的假期里除了少了一丝炎热之外，跟之前的夏天没有任何差别。我偶尔会故意路过你们搬迁前的家，走上一段我们走过的青石板路，再绕过邻居家的篱笆，捡起一块石子儿朝里丢。如果是当年听到这样的声响，你一定就会立即挂着笑脸出现在我面前。我记起你的开场白，每次无一例外都说，林晓琪你是不是神仙，我爷爷奶奶刚走！我朝着你挤了挤眼睛，拍拍胸脯无比自豪的样子，那当然，我是谁！走，我妈妈给我买了新玩具。于是我们，便乐呵呵地走了。
（三）
九岁之前我找不到童年。每个幻想明明差一点点就要实现，可始终在最后莫名其妙变得无局而终。我期待六一儿童节的时候跟爸爸妈妈一起去游乐园，五月的最后一天夜里妈妈给出差在外的爸爸打电话，大致就是明天一早务必赶回来陪我过节。我躲在卧室的门后竖起耳朵偷听，妈妈的声音总是很甜很温柔，能温暖到人的心里去，我现在都在想，当年的爸爸是不是也是因为了这个才爱上了妈。没等我假设完毕，后来妈妈突然就“啪”的一声挂了电话，要是你觉得工作真那么重要那你就别要这个家好了！
很多年后我依旧能很清晰地记得这一句话。我不知道是不是正是这个缘由导致他们分开，只是后来那个愿望就真的实现了。
妈妈牵着我的手去游乐园的时候，尚且年幼的我便能透过她温润的双眼知道她其实是不快乐的。一路上我并没有多说什么，妈妈俯下身子摸我的头，晓琪乖，爸爸出差了赶不回来，就让妈妈一个人陪你过好吗？
我闷着头嗯了一声，其实我早就知道了。那时候我以为我就应该明白些什么的，可是我刚想迎着笑脸抬起头给她一丝安慰的时候，却惊恐的对上了他的脸。
爸，我说。妈妈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六月的阳光不算烈日，却猛地就那么刺得让人睁不开双眼。我看着妈妈瞬间黯淡下去的目光，摩天轮下一对璧人肩并肩勾搭着，男人抱着一个比我小一些的女孩，看似一幅绝美的画卷。
我丢开妈的手跑过去，搂着爸的双腿，扬起我那张还未经历世俗的脸，满是纯真。爸，你不是出差赶不回来吗，我就知道你最好了，谢谢爸！然后我就看到他憋屈的脸，还有身旁那个女人上下扫视着母亲露出满脸的鄙视和不屑。
晓琪，我……
晓琪我们走吧。你们同时喊我的名字，妈过来牵起我的手，而你则低着头，看着我们离开，你在身后一声不响。
妈说，晓琪，你喜欢妈妈多一些还是你爸？
妈说，你千万别恨你爸，是妈没本事留不住你爸，我不怪他。
后来我看到妈泪流满面的脸，我居然就记住了那一辈子的繁华。
我和你爸准备离婚了。
(四)
当我兴冲冲地拿着奖状回家，告诉妈我拿了年级第一的那个暑假，我看到了已经消失一个月的爸。他弓着身子不知在收拾什么，妈红了眼坐在沙发上替他折衣服，心力交瘁的样子不觉就那样刺进我心里。兴许是惊觉到我的存在，便停下手里的动作望向我。爸说，晓琪你还是跟你妈吧，你妈只有你了。妈只是顿了顿，我以为她要说些什么当做最后的挽留的，可是她没有，她一声不吭，只是紧紧地咬住下嘴唇。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突然就明白了有些东西是注定要失去的。
哈哈……哈哈哈哈，真好真好，这就是你们给我的奖励吗？原来是这样……我推开他们疯狂地上楼，蒙着头把眼泪藏进被窝里，不断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能哭，即便哭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爸走了，开着那女人的奥迪呼啸而过。
我看着窗外干燥得仿佛可以让整个世界都燃为灰烬的天，终于相信电视里瞬间风雨的情节。从那一刻起，我的世界便下了一场好大的雨，淹没了我整个视野。
（五）
告别这座城市的清晨，妈刻意做了一桌好菜，外婆是前一天的傍晚到我家的。饭桌上静的可怕，伴随窗外阴沉的天空，许是压抑太久的情绪，妈终于声音嘶哑地开口，“晓琪乖，吃完这顿饭你就跟外婆回乡下吧，那里有很纯净的天空和漂亮的花草，妈妈上班也没时间照顾你……”我看了看外婆欲言又止的样子，后来她终于说不下去。我点头又摇头，最后又点了点头。我说妈，你放心。晓琪会乖，一定听外婆的话。
这就是我人生的前一个九年。等我长到十岁的时候，我遇见了钟小安。
年轻最容易犯下的就是固执。不论对错与否，一旦认定了就会比仙人掌的生命力更顽强的坚持。譬如那年那么不负责任一走了之，甚至连解释都不留给我的爸；再譬如那个从未相识却一见如故的钟小安。
钟小安带我去看薰衣草花田，钟小安牵过我的手爬山，钟小安在众人面前毫不忌讳的蹲下身为我系鞋带。
考试不及格被骂得不可开交的钟小安，始终朝着我笑的钟小安，不嫌弃我没有父亲的钟小安。
……
我说钟小安，你为什么就一点都不介意呢，我是没人要的孩子，跟我做朋友你也会被他们嫌弃的。如果早知道你会不会也跟他们一样瞧不起我？
多年以后我依旧能很清晰地记得那个如阳光般明媚的少年，扯了扯嘴角，成最好看的上扬姿势。林晓琪，你当我是十万个为什么吗，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钟小安你呢，你可曾知道，许久之后我仍然记得那个笑容温暖的少年，在心里的某个角落根深蒂固。
我竟然是如此地牵挂你。
（六）
骄阳似火的九月。
告别外婆，我奔上去A大报道的路途，最后重复了一遍我们走过的花田。格桑花依然妖娆得耀眼。钟小安说，笨蛋林晓琪，等格桑花海开成了遍地的蓝，你的愿望就一定会实现噢！
也是那个夏天，一个高贵的女人来学校里找到我，细眉明眼。她说你别怕，我是钟小安的母亲，我来接他回家。我把手揣在口袋里，不说话。末了她又说，我知道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我还没有告诉他，所以我来替他跟你告别。
女人走后的第三天，钟小安这个名字便从学校里消失。我翻完所有的书本资料，就连教室里的桌椅也被连带着搬走，才发现我的生命里就像从未有过你。
记忆惨淡得泛白。有关于你的，也终于不了了之。
（七）
如果不是那场大雨，我想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再相遇。
天色渐晚的时候我推开门从图书馆出来，起初还是淅淅沥沥的小雨，从来没有撑伞的习惯，觉得一个人在雨中踽踽独行也是一种享受孤独的浪漫。拐过长巷的瞬间，我看到了一个像极了你的少年。
我认出了他怀里的那个少女，长着一张跟我差不多一模一样的脸。她叫我姐姐，我朝着她笑，很单纯的笑。
爸后来回乡下看过我几次，每次都带上她，她说晓琪，这是你妹妹，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她叫林晓筠。
筠儿逃离他的伞，跑过来挽住我的手臂，无比亲昵的样子。我笑了笑，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一朵温室里成长的花，美好得像极了当年的我。
筠说，姐姐，今晚你去我家好不好，爸每天都拿着你的照片叨念，他很想你。
我看着对面的他，不说话。她像看穿了我的心事一般，吵着告诉我，姐姐姐姐，这是邻居家的小安哥哥，他很帅是不是。
我低下头，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八）
钟小安走过来很自然地揽住我的肩膀，傻丫头，都那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哭鼻子！
筠儿在一旁又惊又喜，她说原来你们认识啊，呵呵。那最好了！小安哥哥，你劝劝姐姐让她去我家好吗？
我沉默着不说，用世人最熟识的方式回答。
十年之前路过院子，他们看着你年轻忙碌着的身影，笑呵呵地叫你小林；十年之后我偷偷地在天桥看着你日渐佝偻的身子在公司的电脑前策划着工程的蓝图，他们叫你老林。而只有我始终都叫你爸，不论你们曾经是不是给过我创伤，也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如筠儿口中的那么爱我。
我笑嘻嘻地钻进厨房帮忙，她依旧很漂亮，丝毫没有留下年华的影子。我叫她阿姨，想到这里，鼻子突然一酸，就那么不经意想到我妈。她炒菜的手猛的停了下来，悠悠的说，琪琪，你是不是很恨我？
怎么会呢，我说。如果爸爸没有跟你走，那他就不会那么快乐。爸不快乐的话妈也不会快乐，妈不快乐就会直接影响我。可是幸好他跟你走了，这样大家就都幸福了。谢谢你，阿姨。
我看到她眼里的欣慰，心想着或许她对我的安慰早已有了体会。
我笑，她也笑。可是只有我知道，妈不快乐，从来都是。
晚饭的时候爸看起来很开心。阿姨一边往我碗里夹菜一边打趣的说，你爸已经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琪琪你以后可要多来聚聚。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张迪士尼的入场券到我手里，他说琪琪，这是当年爸爸欠你的那个儿童节。我吸了吸鼻子，扒了一口饭进嘴里，眼泪就那么不争气地流下来。
（九）
林晓琪你还真狠心，当年我说要走，你居然连说留我的迹象都没有！钟小安敲了敲我的头，接着又说，我还以为你得了失忆症，真那么快就把我忘了呢！
钟小安说，我们最后一次在山顶的时候，我问他会不会记得我，就我转身跑开的时候他立刻追上来抓住我说林晓琪，我要走了。我一直在想是不是那天的山风吹得太猛，不然怎么会把后来的我们吹得各散天涯。
钟小安说，我写过很多封信给你，可是总得不到回复。我以为你真的忘了我这个人，于是每天任母亲摆布，像小时候玩的提线木偶。
我大声反驳，你以为你就是个好人吗，钟小安你这个大骗子！格桑花根本就没有蓝色的！亏我还那么坚信等到格桑花开成遍地蓝的时候你就会回来。
是你说不允许我接受别人的信件，你也从来没有说你也会等我！
你拍了拍我的头，好像就是在那一瞬间定格了恒久。沉默半响，你温柔地与我对视说，傻瓜，没有蓝格桑又怎么样，你还有我。
（十）
母亲去世之后，钟小安要我搬过去跟他一起住，说是为了方便照顾。我留了下来，徜徉在我跟妈相依为命的屋子里，上班下班，来回反复。我承认我是害怕婚姻的，即便是面对钟小安，我也不敢把自己那么轻易的送出。
爸说琪琪，趁着年轻为自己找个好的归宿，也不枉你妈那么辛苦地为了你一辈子奔波。小安这孩子不错。
我轻抚手里妈的照片，想起昨晚那个梦。
梦里，妈亲昵地拉着我的手，拍了拍我的头说，傻丫头，早点结婚，生个孩子。我笑着说好，然后看到母亲眼角的皱纹笑得眯成上翘的姿势。
我拿出手机打给你，一字一顿的说，钟小安，我们结婚吧。
好。你没有问为什么我突然开窍，我想这就是我们能支撑着相濡以沫的地方。你懂我，远远超出于你自己。
（十一）
孩子出生的时候我带他去了母亲的墓地，丈夫烧着纸钱，我抱着儿子裂开嘴笑。我说妈，生了，是个男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