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羽衣生病在医院昏迷不醒。她拉着羽衣的手流眼泪。她说:姑娘,很多人问我这辈子这样守着你值不值。妈值,真的值了。妈从来没觉得你给妈的比宁宁她们少……知道我为啥给你起名叫羽衣吗?妈就希望你的人生里能暖暖和和的… 1 从小到大,她离羽衣最近,理所当然地成了羽衣的敌人。 她端了热腾腾的饭菜来,羽衣扔掉筷子,含混着说:谁要吃白菜?炖得这么烂,当是喂猪吗?她的眉眼低下去,问: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几乎家徒四壁,能做什么呢?她转进厨房里,四处搜寻,找出两只漏网的鸡蛋,打到碗里,搅开,散进去一碗面粉,和成糊,再切一根葱,摊到锅里煎黄,端给羽衣。 羽衣皱着眉吃,有小碎渣掉到床上,她赶紧去扫,那床单上已然留下一个小油点。 她吃那碗炖白菜,吃了一大碗米饭。吃过,在院子里收拾,猛然想起宁宁可能放假了,要找她来跟羽衣玩。 她进宁宁家院门口时,宁宁正跟几个女孩跳皮筋,喊声震天。她愣了愣,如果羽衣不生病,肯定是这里面跳得最好的一个。羽衣聪明,长得也不赖。可是,现在…… 她喊了两声宁宁,宁宁才回过头来,她说:上我们家吧,跟羽衣玩,她给娃娃做新衣服了! 宁宁白了她一眼,说:就羽衣做的那衣服还不得跟要饭的一个样啊! 女孩们齐齐地笑了起来,她的心疼了一下,她说:你们都来,我给你们买大脚板。 大脚板是一块钱一个的冰淇淋。女孩们平常只能吃二毛钱的绿豆棒冰。 大脚板是有些吸引力的,有个馋嘴的女孩先松动了,去吧,羽衣天天在屋里,咱们去了,她就高兴了。 其他女孩顺坡下驴,一应声地答应。她乐颠地去小超市。加上羽衣,五个女孩,五块钱,要她卖好几斤平贝,她有些心疼。但一想到羽衣会高兴,一切似乎又都值了。 她拿着大脚板走到自家门外时,听到宁宁的大嗓门。宁宁说她们上了生理卫生课,她说:羽衣,人家说你妈就是没结婚怀的你,害怕别人知道,硬是用白布缠的肚子,结果你生出来…… 她开门进去,厉声说:宁宁,别听人乱嚼舌头! 宁宁咧了咧嘴,她赶紧递过去一个大脚板,女孩们都沉默了,羽衣的脸上落了寒霜,她把大脚板递过去,羽衣用手背推还给她。 她感觉浑身没力,但还是赔着笑脸让女孩们看看羽衣给娃娃做的衣服。 小裙子是她改过的,针脚整齐了许多。 她把瓜子放在床边上,撤出了房间,身上出了层白毛汗。 2 羽衣是识些字的,到了上学的年龄,她往校长家跑断了腿,校长才肯让羽衣插班试试。 羽衣坐在教室里,她就守在外面,侧着耳朵听教室里的动静。 下课,她第一个冲进教室,问羽衣要不要去厕所。羽衣的眼睛落到椅子下,地上已有一小片汪洋,别的孩子大惊小怪地叫出来,老师的脸上阴了天,她说:这样,影响正常教学秩序啊! 她背羽衣回家,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哭。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淌,羽衣呜呜噜噜地不知道说些什么。阳光明晃晃地照在她们娘俩身上,那不过是上午八九点钟,她却觉得人生到了黄昏,恨不得……恨不得一时一刻跟羽衣面对死亡,带着羽衣一闭眼,什么心都不操,什么都不害怕了。 可是,羽衣才多大,她才多大?路还长着呢!羽衣爸可以烦了,厌了,找别的女人风流快活去,她能去吗?她去了,羽衣怎么办?饿死,冻死,哭死? 她拿来课本教羽衣,羽衣先还认真,呜噜呜噜地念,一会儿就不肯听她的话了,她急了,把书放在桌子上,说:不读书,睁眼瞎,将来我死了,你怎么活? 羽衣的犟脾气上来了,把书推到地上,含糊不清地冲她嚷:人家都去学校念书,为啥我在家里? 说完,撕心裂肺地哭,哭得她浑身没有了一点力气。是的,跟羽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世界很安静,只剩下了羽衣的哭声,只剩下山一样摆在她们娘俩面前的困境。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她也哭了起来,是嚎。自从有了羽衣,她一直在压抑着自己,一直把悲伤放在心里酿,哭出来,她才知道心里酿的这杯悲伤的酒原来度数那么高,那么浓。 羽衣停了下来,很笨地萎到床边,弯下身去拣书。手和脚都不好使,一本书也捡不起来。她越发悲伤,泪像开了闸的水笼头怎么也停不下来。 好些时候,她都觉得这不过是个噩梦。醒了,她还是那个有很多追求者的漂亮姑娘。可是,她听到的声音是:妈,我饿了! 她擦了一下眼睛,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下午两点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去给羽衣做饭。 饭还得吃,日子还得过下去。 3 羽衣是脑瘫,手脚嘴不好使,并没影响智力。羽衣学东西很快,只是字写得连成片,除了她,没人能看清她写的是什么。像羽衣说的话一样,那些密码只有她能解。 在学习上,她很严格。羽衣任性不爱学,她真发火。旁人看了,说:孩子都那样了,你还逼她学啥,学了又能咋样? 她也不知道学了能咋样,但是,不学,就那样天天吃饭睡觉睁眼望天,那羽衣不白活一辈子吗? 还好,她找来学校的卷子让羽衣做,羽衣基本都能答对。字差不多认全了,她就四处淘书来给羽衣看。羽衣看着看着就看进去了,偶尔能给她讲书上的小笑话,每每这时,听不听得明白,她都使劲笑,她说:我闺女比那些上学的孩子强着呢! 可羽衣孤单。人总是群居的动物,羽衣是个孩子,不跟伙伴玩,会孤僻的。她去找邻居宁宁。宁宁玩两次就嫌羽衣什么都不会玩,说话还听不懂,不爱来了。她便用好吃的用小零碎哄,宁宁在时,羽衣的脸就很明朗。羽衣的脸是她的天气预报,羽衣那边晴着,她的心上才没乌云。 除了学习,她还是很惯着宠着羽衣的。孩子的身体有病,她不能亏了她。羽衣喜欢的,羽衣高兴的,就是让她摘下天上的星星她都愿意。 羽衣任性得有些厉害了。对她,也总没个好脸,挑剔吃喝,几天不跟她说话。她的心里也是委屈的,这怎么恭敬恭敬着还弄出个冤家来。可是转念一想,若是自己,整天闷在屋里,对着她这样一个妈,对着几本书,也烦。 她回了趟娘家,几个兄弟姐妹都借了个遍。借回几百块钱,买了台电视。电视里的东西多,羽衣安静了许多。她想:这东西真好,把世界都带到羽衣面前来了。 4 羽衣16岁生日那天,她做了好些菜,还买了酒,跑了很远的路找到羽衣爸。那男人正在修车,浑身上下弄得油炸了一样。她说:回去,陪孩子吃顿饭…… 男人抬头看了看眼前灰白着头发的女人,说:你觉得这辈子值吗? 那是屁话。当妈的,不值能怎么样? 她转身走,男人还是跟在了后面。 三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竟然都没话。 她给男人倒了一杯酒,想了想,给自己和羽衣也倒上。羽衣的手抖着拿小杯,小杯没拿住,掉到了地上,她急着蹲下去拣。羽衣却抓起瓶子猛喝了两口,辣出了眼泪,她开始哭,哭着说:不是你俩没正事,能有我这样儿吗? 她惊愕地看着羽衣,张着嘴。男人问她羽衣在说啥,男人听不懂,只有她懂。原来,这许多年来,羽衣一直怪他们,恨他们。 饭菜几乎原封不动地端下了桌。天暗了下来,屋里没开灯。她躺在黑暗里,羽衣倚着床坐成了一尊雕像。 男人的烟头明明暗暗,他说:羽衣,这辈子你对不起谁也不能对不起你妈。结婚三个月,你妈怀了你。怀孕反应很大,吃啥吐啥,我看不过,说这孩子还是先别要了,可是她不干,生下你来时你还不足三斤,像小猫似的…… 后来,知道你有病,很多人都劝把你扔了算了,一个丫头,扔到哪,由她自生自灭,也省得你们受罪。我也动了心,可你妈死活不干,说你好歹托生做回人,好歹来这世上走一遭,是投奔她来了,她不能眼睁睁地把你扔了…… 声音渐渐远了,她的面前是这一路走过来的艰难。这么多年来,她低三下四求着邻居的女孩来陪她玩;她陪着笑脸去请教学校的老师帮忙解题;冬天,她不让她出去上厕所,端屎端尿;夏天,她每晚烧水帮她洗澡洗衣服;生病,她背着她深夜往医院跑。而她自己,再难受也得咬牙挺着。 她以为羽衣只是任性,只是一个人寂寞缠磨着个性有些古怪,她却没想到女儿是恨她的,恨她带她来这个世界。躺在床上,她轻成了一片枯叶。 羽衣的哭声一点点传来,很久,她说:妈,我错了! 这句,她听得真真的。 眼泪铺天盖地浇下来。 5 宁宁她们学电脑时,她把养的几头猪都卖了,也给羽衣弄回来一台。她给宁宁每月二百块钱,让宁宁教羽衣用电脑。 宁宁初中毕业就不上学了,也乐得来她家上网,免得每天往网吧里跑,省几个钱不说,还挣点钱买件衣服穿。 宁宁嚼着口香糖对她说:大姨,我妈要像您这样就好了。 她笑着递给宁宁一块西瓜,她说:这天下当妈的,都是一样的。 羽衣很出息,学会了用电脑做FLASH,做出来的小人会说会笑会走路,逗得她咯咯笑。最绝的是,这玩意还能卖钱,也不知道咋弄的,那钱就汇来了,她一阵风一样走在街上,有多大声喊多大声说给别人听:羽衣挣钱了。 羽衣挣的,她做梦都会笑出来。总算没白教这孩子,能挣钱了,就是她死了也能闭上眼睛了。 羽衣做得小有名气,有记者来采访羽衣,她躲在羽衣后面做翻译,记者让她说句话时,她脸都红了,一句话都没说完整。 羽衣的钱也挣得辛苦,睡得晚,吃不下饭,她就陪在边上。心里还是唐宋元明清地把从前翻了个遍。她给羽衣倒上杯水,拿上药,然后似乎就什么都不能做了。 某一天,羽衣生病在医院昏迷不醒。她拉着羽衣的手流眼泪。她说:姑娘,很多人问我这辈子这样守着你值不值。妈值,真的值了。妈从来没觉得你给妈的比宁宁她们少……知道我为啥给你起名叫羽衣吗?妈就希望你的人生里能暖暖和和的…… 无论什么时候,妈最卑微的爱都是你的羽衣…… 羽衣眼角的泪淌了下来,羽衣再一次从死神的手里逃了回来。为了她,为了用卑微换成女儿温暖羽衣的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