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辫子真长!又黑又亮的漂亮辫子。
哦?当我刚把看完的一本书放回书店架子上,开始寻找新的阅读对象时,一位姑娘从我面前经过,我的电脑包也随即被拽扯了一下。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条辫子挂在了我的电脑包上。我刚欲伸手去摘辫子,嗖地一声,辫子却从电脑包上自动脱下飞走了。“对不起!”,在姑娘轻轻的道歉声中,我看到了一条长过膝盖的辫子,黑油油地闪着亮光。
啊!太美了!又黑又亮的长辫子,同我难忘的那条辫子--那条流着泪水的长辫子一模一样!
那是一九六七年春初,我在西北地区某陆军部队当兵锻炼,乘一个休假日我走进县城想到书店里翻翻书。街道两边零零散散的树木光秃秃的,沿街的房屋砖瓦灰暗显得很破旧,街道上行人稀少,地面上一层沙土和随处可见的丢弃垃圾物,一阵风吹过来,一切都笼罩在灰尘之中。然而,大街上不时跑过的一群群青少年学生们,不是唱着造反歌,就是高喊着文化革命的口号,倒是把县城冲激得热闹异常。虽然我自己也才刚刚初中毕业,但我对学生们造反行为没有丝毫的兴趣,就径直走进了一家新华书店。店门上拴条红色橡皮筋,好象是自行车轮子里的内胎一类东西,走进书店后,店门在橡皮筋的作用下就自动关上了。这是家小书店,只有两排书架,店内的工作人员是一名趴在柜台上打盹的中年妇女,在店门嗄啦的碰撞声里,她只抬头扫了一眼当时还穿着绿军装的我,就又趴在柜台上打上了盹。我是唯一的读者,店门一关,小书店里静悄悄的。在仅有的两排书架上,几乎摆满了《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著作选读》、《毛主席语录》等红皮书籍,只是一个书架靠边的一角放着几本马列著作和鲁迅的书,乍一看,红晃晃的一片,好像书店里只卖一种书似的。在书店内的一个墙角地上还堆放着一些书,书堆上盖着报纸,报纸上压着几块砖头。我走到书架前随手拿了一本鲁迅的杂文阅读着,因平常居住在军营里很难读到除毛泽东著作以外的书籍,鲁迅文章里深邃的思想精彩的语言一下子把我吸引住了。
忽然,我被一个人撞了一下,身子一晃手中的书也差点儿掉了。吃惊中我转身一看,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躲在我的身后。她的满是灰尘的脸被泪水洗过地方留下了苍白的痕迹,惶恐的眼神直盯着书店门外,两只手紧紧拉着我的衣服好像要把她的身体包裹在里面似的。当几个与她年龄差不多的青少年学生从店门前跑过去后,她才略定下了神,抬起头来和我的眼光相碰,她不自然地笑了。可刚有点笑容,当她的眼光从我的军帽领章上扫过后,就倏地吃惊地向门口跑去。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又从门口迅速地退到我身后,两眼求救似的紧张地望了我一眼,然后又紧紧拉着我的衣服,把她整个身子隐藏在我的身后。
“哪儿去啦?”“我看她跑向这边的。”两个男学生推开门,像玩藏猫猫游戏的孩子简单地向书店里探头看了一眼,嚷嚷了几声又跑走了。
“叔叔,解放军叔叔!您不会剪我的辫子吧?!不会吧?!”她泪汪汪的眼光恐惧地直盯我的眼睛,话语说得磕磕碰碰的。
“剪你的辫子?!”我哈哈一乐,我从衣袋里掏出手绢递给她,“擦擦脸吧。叔叔是保卫人民安全的,怎么会剪你的辫子呢!”我很高兴很骄傲我成了解放军叔叔,其实我的年龄只比她大一两岁。当然,军营里的封闭生活,使我并不知道外面的“革命风暴”已经刮到哪一步了。
姑娘身穿碎花布棉袄和黑粗布裤子,个子不高,圆脸,细长的黑眼睛跟小孩子般的亮闪闪的特别有神。在姑娘还没有说剪她辫子的时候,她的那条从脑后一直垂过膝盖的辫子就很显眼地引起了我的注意;整条辫子乌黑透亮,编织的花纹从上到下都非常匀称;头顶的小花和靠近辫梢扎的小蝴蝶虽然是用花布手工缝制的,样子却很生动逼真,可见她的家人是多么的心灵手巧。说实在的,我长这么大头一次看到这么长的辫子。
辫子真长啊!又黑又亮的漂亮辫子!
“这么美的辫子,剪掉了太可惜了!”我暗忖道,问她:“谁剪你的辫子?真是吃饱撑的!”
姑娘边擦脸边说:“是我的同学,还有造反派,大街上的好多人都拿着剪子找留辫子的女孩,刚才那几个同学就是追我的!”
“真是剪辫子--!”我有些蒙了。“为什么要剪你的辫子?为什么呀?!”
“他们说辫子是腐败的清王朝的标志,是旧社会残渣余孽,同学说我的辫子是卖国贼慈禧的尾巴!他们还说要给我剃光头!”或许我的话给了她一些希望,她的话语也顺畅了。
“你的辫子同清朝同慈禧没有半点儿关系,干嘛要剪掉呀!中南海还住过王公贵族呢,也要剪掉吗?!”我有些愤愤然。
“解放军叔叔,我买个新手绢给你吧,这个脏了。”
“你留着用吧,我还有。”
“我姥姥说,不能要别人的东西。”
“那给我吧,就一点灰,回去水管子冲一下就行了。你的辫子怎么留这么长啊?”
姑娘不好意思地把手绢还给了我。“我的辫子是我姥姥叫我留的,这个样子也是姥姥梳的,蝴蝶和小花是姥姥缝的。我姥姥己经死了,姥姥临死时告诉我只要我摸一摸辫子,她就会在阴间保护我的!解放军叔叔,刚才在进书店前我连摸了两下,这就碰到叔叔您了,我的辫子保住啦!我姥姥真在阴间保护我呢!”她的情绪高兴了起来,她那苍白的脸色泛起了红润,话语中洋溢着对姥姥的思念之情。
“还阴间保护呢!太迷信、四旧了!”一个男孩子大声地斥责。
“跑啊,我就说你跑不到哪儿去!”另一个男孩子嘲讽地说道。
啊!一看到突然闯进书店的几个男女学生的样子,特别是看到他们手里拿着亮晃晃的剪刀,我不由得一惊。
“快来呀!我们抓着那个顽固家伙啦!我们抓着那个顽固家伙啦!”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她在向门外的同伙呼叫。
啊!我又是一惊。我回头看那呼叫的女孩子,留着一头短发,鸭蛋脸,齿白唇红,漂亮的容貌却是一脸的严肃。
“拿剪子来!先给她剪掉辫子,再开她的批判会!”一个男孩子的喊声。
“好!剪掉辫子!开批判会!”几个男孩子一齐喊道。
有好几个手拿剪刀的青少年从门外冲了进来。
“你们放了姑娘!人家辫子碍着你们什么事啦!”趴在柜台上打盹的中年妇女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她站在柜台后面大声喊着。
中年妇女一喊不要紧,立即招惹得青少年们举着剪刀冲到她面前,有的用剪刀恐吓地向她的鼻子指指戳戳,有的用剪刀调皮地围着她的脸庞画着圈,并且冲着她大喊大叫,“你想同四旧、迷信站在一起吗?!”“我说她怎么会跑到这个地方,你就是残渣余孽的后台老板!”“你就是四旧!你就是迷信!”“剪完辫子,就把你捆起来一起批斗!”……
面对如此阵势,中年妇女有点畏惧地后退着远离了柜台。
躲在我身边的辫子姑娘,绝望中的痛苦使她牙齿打着颤,那脸色在剪刀闪烁的寒光里显得铁青中透着紫,她的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双手捧托着又黑又亮的长辫子缓缓地伸向天空,我明白那是在向她的姥姥求救!
“哈哈,你们看,残渣余孽认罪了!残渣余孽认罪了!”一个男孩子手指着辫子姑娘兴奋地嚷着。
“给我剪子,我来剪!”那个漂亮的鸭蛋脸女孩子从一个男孩子手里接过剪刀,走向辫子姑娘。
猛地,姑娘放下辫子两手紧抓着我的手和军装,她的两眼又眯成了一条缝,那凝聚的绝望的眼光,既好像溺水者抓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相信又不相信地直盯着我,又好像利箭一样扫射向我的心头!
我任凭她抓着我的手和军装,双腿有些发抖,不敢看她,眼睛在无奈的叹气声中转向了窗外。
“出去!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你们还让不让我干革命工作啦!”中年妇女不知怎地又来了勇气并发起怒来,“出去!出去!”她走出柜台站在这帮学生们身后,两手连续摆着像轰麻雀一样地驱赶着他们。
姑娘早已弯下了腰,双手抱着头,她的辫子压在胸前,头紧贴着腿,整个人团成了一团。她全身哆嗦着颤抖着,两行大颗大颗的泪珠儿顺着辫梢砸向她的双脚前面的地上,四处崩溅着,不一会儿,湿了很大的一片。
不知为什么,这一次,除了一男孩子朝中年妇女做了个鬼脸并举起剪刀威胁性的晃了晃外,其他学生们并没有理会发怒的中年妇女,而是一拥而上,又架又拖地把辫子姑娘向门外拽去。
“解放军叔叔!救救我!救救我--!”姑娘的嘶喊声透过衣裤嗡嗡地在屋内震荡。
“解放军是最反迷信的最反四旧的!不要侮辱解放军!”一个男孩子怒气冲冲地用脚蹬了姑娘臀部一下,姑娘身体摇晃了一下,要不是被几个青少年抓着肯定会倒在地上。
救救这个姑娘反对剪辫子就是保护迷信和四旧吗?!反迷信和四旧就该剪辫子吗?!面对这样重大的“原则立场”问题,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红领章红帽徽,内心是那样地空白和茫然。从穿上军装那天起,不搞四大、不参与地方文化革命就作为铁的纪律,在部队组织的正面教育里反复强调。
“保卫人民的解放军叔叔!保卫人民的解放军叔叔!……”辫子姑娘不知哪来的勇气,连续向我大声地呼救!
一句句一声声,凄楚又悲怆,痛穿我的心胸直刺向清天;此刻,仿佛呼救的不仅仅是姑娘还有那条又黑又亮的长辫子!
随着店门的嘎啦一声撞击,在她那声嘶力竭的呼救声里,她被造反派们--那些与她年龄一般大的同学们孩子们给拖走了--连同那条又黑又亮的长辫子!
睹此情景,要不是军队铁的纪律,为保护姑娘的辫子,我早就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了。我真想拖走姑娘的不是“反四旧”的青少年学生,们而是一群吃人的豺狼,那样的话我会一个箭步跳过去与豺狼们决斗!
为人民服务,保卫国家和人民的生存安全--这些时常挂在嘴边的誓言,此时,真感到有点迷茫。姑娘的呼救声消失了,我却感到肩上“保卫人民”使命的沉重,思想里朦朦胧胧地觉察到“保家卫国”,对一位解放军战士来说并不是简单的任务!
我忘了是怎么放下手里的书的,也忘了当时是怎么走出书店门的,却忘不了店门外看到的那地上一堆一堆的又黑又亮的头发渣,那些头发渣在寒风的戏弄下,或在地上翻滚或在空中飘荡着……
那是条多么漂亮的长辫子啊!不忍目睹美丽的长辫子被宰割的惨状,我或闭上眼睛或仰望苍天,脚步零乱地向军营挪去。
事情已过去近半个世纪了,我早已脱下了戎装,两个月后我随部队离开那座县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可每每看到梳长辫子的姑娘,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双绝望的眼光,那张痛苦的苍白又铁青透紫的脸,那声嘶力竭的呼救声,那又黑又亮的流着泪水的长辫子!还有相伴随的那些十四五岁就手握剪刀的学生们--那种满是稚气的造反样子!特别是一想到文革后来发展的势态,真揪心辫子姑娘的命运啊!
哎,永世难忘的长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