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听说张冬死了,我非常震惊,心里还是很难过的。在这个城市里,张冬是唯一一个和我关系比较亲近的人了,我父母都在珠海。张冬没有父母,被他爷爷带大的。老七在电话里说他是被淹死的,尸体还没有找到。我一定要找到他的尸体,把骨灰带回去,给老人一个交待… 我就这样想着,走在村路上。迎面过来一个矮胖子,擦肩而过时,忽然把我叫住了:“你是阿冷吗?” 我看了看他,只觉有点面熟,茫然的点点头,“对,我是。” “你好,我是老七,张冬的朋友。” “哦,你好,张冬他…”说着,我喉咙里就像梗了一根鱼翅,眼泪流了下来。 老七长叹一声,说,跟我来吧。 一路上,老七便跟我讲述来龙去脉。他原本是江上的渔夫,后来,想体验打工生活,就进了厂,在厂里,认识了张冬,并把他带了出去,进了另一个厂。由于受不了约束,老七只做了一个月就又辞掉了,回到江上继续做渔夫。张冬不时过来找他喝酒,由此,认识了和他一起打鱼的老乡王顺。昨天,张冬又过来了,偏巧赶上台风,喝到后来,张冬出去撒了泡尿,就没了踪影。他和王顺追出去时,看到张冬站在东江里,冲他们一笑,挥了挥手,一头扎进了深水区…早上刚一来电
老七便跑到公用电话亭,按照当初吃饭时我留给他的那个号码,拨通了我的电话… “尸体还没找到吗?”我问。 “没有,早上给你打完电话我就报了警,两艘巡逻艇在江上转了三圈都没找到,估计被冲到下游了,我们自己找吧。” “嗯。”我点点头,问道:“你是说,张冬是自己跳进江里的?” “是啊,我和王顺都快被吓死了,太邪门了!” 说着,我们来到了江边,雨已经停了。江面上,一望辽阔,远近停泊着几条渔船,水波荡漾,十分宁静。一座帐篷,孤零零的立在岸边。听到说话声,一个瘦瘦的汉子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他就是王顺。”老七说。 “哦,你好。”我掏出一根烟递给他。 王顺正抠着腚,慌忙腾出一只手,接了过去。 “张冬在哪个地方出事的?”我问。 王顺冲着远处挥了挥手,说:“就在那边,走,我带你去。” 我跟着他来到一块沙滩,王顺指着江里,说:“阿冬就是在这个地方跳下去的。” 我点点头,呆呆的凝视着江面,一只水鸟滑了过去,发出一声鸠鸣。 忽然,我觉得后背一凉,有种异样的感觉。一回头,我看到远处有一个坡,零零散散的分布着许多坟包和墓碑。
那里是坟地吗?”我指着远处问。 王顺先是一愣,随后点点头,说:“是的,那里葬的都是这个村里死去的人。” 我点点头,突然,我看到坡的最高处依稀是一座新坟,又大又圆,下面那些坟围着它,就像一个个矮墩墩的孩子…看到那座坟时,我忽然觉得,这种葬法不对!小时候,我跟师父在一起学到很多关于殡葬的知识。我的师父张有才是一位颇富传奇色彩的民间纸扎艺人,也是一位殡葬师。关于他的事情,在此我就不一一细表了,看过我上一本书的朋友,应该记得我拜师的过程。没错,我就是阿冷,不过,我不是小阿冷,而是已经长大了的大阿冷… 我记得师父跟我说过,南方一些地区流行坡葬和山葬,坟墓像梯田一样,一阶一阶往下推。这种葬法,如果葬的都是同一族人,那么,至高点上葬的一定是这一族里辈分最大的祖先。而且,要建一块带有棱檐的墓碑,把风水兜下来,这样,才能福佑子孙。如果是乱葬,那么,至高点就须空出来,不能葬人…可远处那块坟坡,最高处是一座新坟,而且没有墓碑,里面葬的是什么人呢?… 我正想着,就听身后一阵柴油机‘突突’的声音,回过头,只见老七开着一条渔船停靠在江边上,冲我们喊道:“上船吧,我们去下游看看!”
东江边上的水很浅,船靠到离岸五六米远时便没法动了。我和王顺脱掉鞋子,挽起裤管,趟过去的。水很凉,脚踩进沙子里,鼓出一个个气泡。 来到船上,老七说了声,坐稳了,便掌起舵,一加油门,渔船冒着黑烟,‘突突’的向江心驶去。 江心的水看起来是黑色的,不知有多深。江面十分宽阔,坐在船里,放眼四望,只觉到处都是水。渔船豁开一条水路,摇摇晃晃向前驶去。 我是典型的旱鸭子,不会水,低头一看,水面就在离船舷不到半尺之处,不时有水花溅进来。船体晃的我头脑眩晕,两只手死死的扳住船舷。 驶出二里多水路,老七关掉机器,小船终于停止晃动,像一片树叶似的,悠悠的向前飘去。我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胳膊都有些僵硬了。 老七四下里望了望,说:“巡逻艇搜到这里就没有往前了,我们从这里开始找吧。” “那就麻烦两位大哥了。”我说。 老七眼睛一红,摆了摆手,“张冬也是我们的兄弟,这是应该的。” 王顺丢给我一支烟,站了起来。
他们两个就像变戏法似的,从船舷两边各抽出一只长长的橹。二人分列两侧,把橹插进水里,往后一撑,船便向前荡去。 天色愈加阴沉,四下里静悄悄的,江面上飘浮着淡淡轻雾,凉气沁人,水面看起来十分平静。 “这江里的水不会动的吗?”我问。 “上面看不出在动,下面有暗流。”老七说,“阿冬可能就是被卷进暗流里冲走了,我们驶慢一点,看能不能找到他。” 小船慢慢的向前面荡去,我始终不敢站起来,只得伸长了脖子,到处张望。 又驶出好几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然而,水面上却依然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老七早已热的脱掉上衣,满身的肥肉随着动作不停的颤动。王顺看起来也累坏了,撑几下便停一停。 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却又帮不上什么忙,便道:“天就要黑了,要不先回去吧,明天再找。” 老七停下来,看了看天色,叹了口气,点点头。二人把橹插回船舷,坐下来各抽了支烟,便发动机器,往回驶去。 天黑的很快,两岸闪烁的灯火,不断向后飘移而去。 走着走着,突然,船身一阵颠簸,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我清楚的听到一种利器划过金属的声音。 “**!”老七急忙关掉机器,船停了下来。
“什么东西?”王顺惊恐的问。 老七抽出橹子,往水里探了探,向后面望去,黑黑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四下里,只有风发出来的‘呜呜’的声音。 “快走,快走,他妈的,传说这一带有水鬼,晚上没有船敢走的。”王顺催促道。 老七也有些害怕了,迅速发动机器,加大油门,渔船颠簸着向前面冲去。 一上岸,我们三人就像虚脱了似的往地上一躺。 “刚才…刚才那是什么东西啊?船底也不知被划伤了没有!”王顺喘着粗气说。 老七吐了口唾沫,说:“去他妈的,明天再检查!”随后,对我说道:“阿冷,你住下来吧,这里很偏僻,晚上没有车的。” “嗯。”我应了一声,从地上站起来,说:“二位大哥都饿坏了吧,我去村里买点吃的。” 老七坐起来,指了指东南方向,说:“那边有个市场,店铺里有熟肉卖,再买两瓶酒,我去给你拿钱。” 我摆了摆手,说我身上有钱,掉头便走了。 来到村里,只见路上的杂物已经被清理的差不多了。四下里十分静谧,空气中飘浮着燃香的气味,房子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偶尔有三两行人,沉默的从我身边走过。
我按照老七指的方向,找到了那个市场,买了半只烤鸭,两斤猪头肉,十几只卤猪脚,做为下酒之物。然而,却没有买到酒,有一家卖酒的店铺,门是关着的,我只得作罢。 回去的路上,我边走边打量,看有没有店铺。路过两家,门都是关着的。就在我开始失望的时候,突然,我看到前面有家店铺里透出灯光。
我心头一喜,走了过去。只见这家小店的门是虚掩着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洒在地上,被门缝挤成了一条线。 我刚要敲门,忽然一抬头,看到上面挂着一条白布。心里一惊,难道这家店里死了人?就这么想着,还是叩响了门。 里面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操着广东腔:“做什么的?” “买东西。”我答道。 “请进。”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店不大,商品却不少,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副食和日用品,散发出小卖部里特有的,混杂的气味。 然而,我四下里望了望,却不见有人。正疑惑间,突然从柜台里钻出一个人,吓了我一跳。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此人年纪与我差不多大,身材却矮小单薄,脸膛黑里透红,表情就像便秘似的。看样子,他刚才正蹲在柜台底下不知摆弄什么东西。 这人翻着一双怪眼,上下打量我一番,问:“买什么东西?” 我指着他身后货架的高处说:“买酒。” 他便问我买什么酒。 我看过去,只见那些酒按优劣摆成一排,最贵的是‘皖酒王’,最便宜的是‘一滴香’,便指着中间的说:“来两瓶‘老白干’吧。”我心想,王顺和老七忙活了半天,不能买太劣的酒给人家喝。
这人便掂起脚尖帮我拿酒,可由于个头太矮,怎么够也够不到,隔着柜台,我又没法帮他。不一会儿,便累的气喘吁吁,对我说道:“等一下先。”客家人说普通话,喜欢把‘先’放在后头。 说完,他便一崴一崴的去了里间。原来,此人不只矮,还残疾,我不禁对他有些同情。 片刻,他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只凳子。把凳子放在地上,小心翼翼踩了上去,这下能够到了。可刚碰到酒瓶,‘豁咔’一声,凳子腿断了。这可怜的兄弟怪叫一声,‘扑通’一下,没了影儿。随后,柜台里传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我急忙扑过去,趴在柜台上,问:“喂!你没事吧?!” 与此同时,一个老者从里间走出来,嘴里‘叽哩咕噜’说着我听不懂的客家话,把那年轻人扶了起来,只见他头上磕破一道口子,血呼呼的往外冒。 那老者眼睛瞪的像铃铛一样,哇哇怪叫,虽然听不懂他说什么,但看那样子就像是在骂一头牲口。年轻人一声也不敢吭,捂着脑袋,一边点头,一边去了里间。 那老者出神的瞪着门口,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我,生硬的问:“买什么东斯(西)?” “两瓶老白干。” 他掂起脚,伸手便拿到两瓶,放在柜台上,问:“还买别的不?”
我想了想,说:“再拿两包‘五叶神’吧。” 付了帐,我把烟酒扔进装肉食的那个大袋子里,提着走了出来。那老者跟过来,把门掩上了。 我站在门口,一抬头,又看到了那条白布。心里有些疑惑,难道这家真死了人?看起来不像啊…突然,我想到白天在沙滩上望到的那座新坟。心里想,说不定便和这家有什么联系,回去问一问老七和王顺吧,他们应该知道。 我回到江边时,只见二人正蹲在帐篷旁边抽烟。见到我,王顺急忙站了起来,在腚上抠了两下,把我迎进了帐篷。我心想,他或许有湿疹之类的皮肤病,所以总喜欢抠腚。 进了帐篷,王顺点着柴油灯。老七看到我提着一大包东西,顿时愣了。 我把东西一件件掏出来,王顺局促的搓着手,说:“唉呀,阿冷,你这么破费干嘛?”说着,眼睛却盯着那些肉食,吞了吞口水。 我用余光在帐篷里瞟了一圈,只见条件十分简陋,看样子,这二人日子过的非常节俭,老七所谓的买肉,估计只是为了招待我。
我鼻子一酸,心头一热,打开一包‘五叶神’,一人递了一支,说:“二位大哥辛苦了,这些都是应该的,只是阿冷买不到比这好的东西,实在惭愧。你们是张冬的兄弟,便是我阿冷的兄弟,只是张冬…张冬他…唉…”我叹了口气,扭过头。
老七搓了搓眼睛,一拍大腿,说:“阿冷是个爽快人,只要不嫌我们是打鱼的,这个兄弟我们交定了!来,去他妈的!喝酒!”
肉的香气弥漫在帐篷里,刺激的人口水直流。饿了很久,我们早已饥肠辘辘了。往桌前一围,便大啃大嚼,象征性的举举酒杯,却谁也没顾上喝。 王顺一口气啃了五六只猪脚,十几块猪头肉,心满意足的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香的‘滋’一下,闭上眼睛。 我吐掉一块鸭骨头,抹了抹嘴上的油腻,看了看二人,说:“问你们件事儿。” “说吧。”王顺睁开眼睛。 老七还在闷头大吃,不时抹一把汗。 “我回来的时候,在村后那家小店里买的酒,我看到,店门上挂着一条白布,那家是不是死了人?” 老七突然抬起头,诧异的看了我一眼,满嘴的肉也忘了咀嚼。 王顺也是一愣,反问道:“那家小店里,看店的是不是一个又黑又矮的瘸子?” 我眼前一亮,点点头。 二人互视一眼,面面相觑,老七艰难的咽下嘴里的肉,说:“没错,是死了人。昨晚我们和张冬一起喝酒时,就给他讲过,你要不要也听听?” “昨晚你们给张冬讲过?”我问。 “嗯。”王顺点点头,说:“是这样的…” 于是,他就把那家发生的事情对我讲了一遍。 讲完以后,二人都不吃了,默默的抽着烟。
“那块坡最高处的新坟里,葬的是不是那个新娘子?”我问道。 王顺点点头,喝了一口酒,却被呛到了,一阵猛咳。 我心里已经有数了,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嘴上却什么也没有说。 我们三人慢慢的吃喝着,时而聊上几句,却都有些心不在焉,各自想着心事。柴油灯摇晃的火苗,把每个人的影子拉的忽长忽短。 吃饱喝足,夜已经深了,三人都有些醺醺之意,一起跑到江边撒了泡尿,便回到了帐篷里。 王顺把那堆干草铺开,上面垫了张脏兮兮的褥子,便是床。吹熄灯,我们并排往上面一倒,便借着酒劲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的,我梦到了张冬,我看到他站在江面上,冲我挥手,不停的说,阿冷,我死的好惨啊…随后,便‘呜呜’大哭… 我猛的醒了过来,竟然真的听到了‘呜呜’的声音,仔细听去…“呜…”…就像吹法螺。我心里一惊,酒意全没了。 “喂,七哥,七哥。”我推了推旁边的老七。 “嗯?”他像做梦似的应了一声。 “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 “嗯。”老七‘叭嗒’几下嘴,一转身,发出阵阵鼾声。 我又推了推王顺,他却像死人一样,毫无反应。 我停下来,侧耳静听,刚才那种声音没了。
突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张冬的死,和那块坟坡有关!
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紧接着,我想到,张冬是在正对那块坟坡的江面上出事的。而坡上那座新坟完全没有按风水格局,那个新娘子又死的如此蹊跷…难道这其中真的有某种联系?
在一种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懵懵懂懂的站起来,走出了帐篷。
来到外面,被江风一吹,我才清醒过来。
我深吸一口气,四处一望,发现我已经出来了。远处望去,江两岸黑乎乎的,不见一星灯火,白茫茫的江面上,浮动着一层雾气,袅袅弥散。
我茫然的向前面走去,很快便来到了那个沙滩。脚踩在松软的沙子上,就像踩进烂泥地里似的。
忽然,我听到一个闷闷的声音…
“阿冷…”
是,张冬!竟然是张冬的声音!
我大声喊道:“张冬!是你吗?你在哪儿?”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江面上远远荡去,最终沉寂。
我竖起耳朵,只听到风的声音,就在我茫然四顾时…
“阿冷…”
我又一次听到了张冬的声音,就好像捂在被子里发出来的似的!这一次听的清楚,声音竟是从江里传来的!
“张冬!”我大叫一声,奔着江面跑去。‘扑踏’‘扑踏’踩进了水里,冷水灌进我鞋子里,冰凉刺骨,令我顿时清醒过来。我猛的打了个寒颤,望着黑黑的江面,惊恐的喊道:“张冬!” 然而,回答我的,却只有江水发出的‘哗啦’声… 突然,我感觉身后有种异样,一回头,我看到远处的坡上站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