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再婚曾引起一些亲朋好友的非议,但我自始至终都支持他,理由很简单,我爱他。
父亲86岁那年失去了我的母亲,至今我也无法完全体会他是怎样度过那些日子的。
母亲走后,我请了两个月的假在家陪他。一天我俩到公园散步,父亲对我说:“我想续弦。”当时我的心像是被重重地锤了一下,我知道父亲不是在和我商量,这是他的决定。我必须尊重他的权利,尊重他对生活的选择。
“爸爸,我支持你。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过。”这番话说出来后,我觉得心里踏实了,爱一个人,首先要尊重他。
不过我也并非没有一点儿疑惑,为什么父亲那么急着要找个伴儿呢?我一直在寻找答案。当然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对母亲的感情。那些夜晚,我和父亲常依偎在一起,思念着同一个人,回忆有她在的日子,感叹没有她在的未来。如今想起那些夜晚,反而觉得很温暖,虽然伴着凄楚,但是我和父亲的心从来没有那么紧地贴在一起。
有一次,我问父亲:“你要再找个老伴是不是因为对今后生活有所担忧?”
“不是担忧,是恐惧。我的恐惧感可能过了头。”父亲说。
叹了口气,他又说:“你妈妈要是还在的话,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啊。”
这能算是我找到的答案吗?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个坚强、快乐的人,他从不需要别人的安慰。但是母亲走了,他的天塌了大半,他生活中最重要的那根弦断了,这个打击让他措手不及。他曾写下了这样的诗句:“相伴六十六载,此别何其匆匆,应恨不曾教我,如何度此余生。”
丈夫也好,父亲也好,他首先是个人,怎样活下去是他当时心里最大的问题。他是个精神独立、思想自由的人,但具体到过日子上他却不独立,甚至拒绝独立。如果这算是他的弱点,那就算上一条吧,人不都有缺点吗?
父亲最终和我姑姑的一个同学——谢恒阿姨在一起了,是父亲主动找的她。谢阿姨那年82岁,从前在外交部工作,说一口流利的英文。她是个非常善良的人,并且心宽,什么事在她眼里都很简单。
他们非常和谐地生活了4年。
但是,从心里适应新的变化,接受新的人还是有一个过程的。2007年我回家探亲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谢阿姨。和以前回到家的感觉不同,总觉得家里多了一个不熟悉的人,很不习惯。不知道哪句话该说,哪句话不该说。直到有一天中午,父亲午睡后醒来,看见我坐在旁边看书,他小声地对我说:“把我的帽子和拐棍拿来,我带你去喝咖啡。”
刚一进咖啡馆,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这些日子我的思绪是复杂的、混乱的。我觉得幸运,父亲终于找到了一个好人;我觉得委屈,父亲的一部分属于那个跟我没关系的人。我渴望找到以前回家的感觉,可是我不能再看到父亲生活中没有“女主人”,不忍心再看到他天天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没有人和他说话,没人给他递水。
以前父亲肯定会批评我,他不喜欢我哭。可是那天他没有。
我们聊了很多很多,从他的新生活到过去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一直聊到天黑。父亲的脑子非常清醒,他真是个智者。
他不是在找一个我母亲那样的人,他说:“谁也代替不了你妈妈在我心里的位置,没有人。”
他说:“谢阿姨对我很好,她身上有一种中国传统妇女的美德。”
这些年,我每次回北京,父亲都会悄悄告诉我:“她(谢阿姨)对我很好。”
父亲看清了自己,看清了他人,他给自己找到了幸福的晚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