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下可能的理解本片的几个线索。 因为它是一部太过私人化的电影,其对自身内心体验的贴近程度可能都远超《生命之树》,所以很可能只有类似精神和情感经验的人,或者曾经旁观这样经验的人(如马利克在本片中所持的角度)才能产生百感交集的被感染冲动。不能期待把持着不同世界观的人都能在感性上投入To the Wonder的完整情绪构架里。但我觉得理性理解这个片子的意图还是可能的,特别是它也在或多或少触及到我们每个人自觉和不自觉中所遭遇的困境。 1。 很关键的背景来自IMDB的介绍。马利克在八十年代在法国结识了一个叫Michèle Morette的姑娘,并和她结婚然后二人返回美国德克萨斯。1998年二人离婚。所以,To the Wonder里所描述的这样的跨越式旅程,巴黎和德克萨斯之间的生活与往返穿梭以及其中的细腻情境感受纠葛,都是有现实中的真切内心体验作为依据的。用IMDB的话来形容,这又是马利克一部半自传性质的大银幕作品。 2。因为形式上的特殊,它是不是像很多人的观感那样,看一分钟和一百二十分钟没有区别?还是依然有一条内在渐进抽丝剥茧般展开的情感认知线路? 进入这个影片真实意图的入口可能来自于我第一次看完它时最大的不解:巴尔登扮演的神甫。这个人物的作用在哪儿?他徘徊在教区贫困家庭的门口,几次欲入而又最后黯然走开;他落寞地离开自己主持的新婚夫妇兴高采烈的婚礼;他在重刑监狱里隔着玻璃墙徒劳地想要慰籍一颗颗绝望的头脑,在囚犯的狂躁不安中企图为他祈祷超脱;特别关键的是,在影片的最后一刻,在本-阿弗莱克要与Olga Kurylenko最终分离的时刻,我们看到他终于和小本在房间里聚首——这时他似乎不再困惑于他无力的布道与祈祷,而是代之以沉默。画外音里他在喃喃地私语:“上帝在我的身体里”。。。是描述还是一种带着困惑和绝望的期待? 3。理解神甫角色的钥匙在Olga扮演的女主角身上。 实际上她才是本片的绝对中心,整个电影的核心目的之一就是企图塑造一尊Olga的独特心理雕像。而这个塑造过程在影片的最终结尾终于完成:她在清晨的旷野中醒来,迷惑困倦,但又被随之而来的旷野中没有束缚的自由所感染;她伸出舌头舔去枝头的露珠,随之在阳光中姿态轻盈的行走跳跃,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她以一种近似固执冷酷的表情漫无目的的前进,唯一她可能会有所牵挂的,让她能凝神刹那回眸一望的是她曾和小本短暂快乐的圣米歇尔山城堡。但那也只是一个离开前的一瞥而已。 Olga在影片结束时这样近乎在真空中的心灵自由状态和整部影片其余时间的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那是一个自身充满困惑的形象。她外表温存快乐,期望安定的生活,她和本-阿弗莱克在巴黎在圣米歇尔山城堡的快乐体验,在德克萨斯固定下来的生活逐渐带给她的无聊乏味,返回巴黎后面临的孤独惆怅绝望以及对在物质生活上寻求依赖的向往,再次回到德克萨斯和本-阿弗莱克结婚后所感受到的对曾经寄托在小本身上的希望与期待的逐渐落空(婚外肉体的遭遇,几次在德克萨斯宽阔的公路上的迷失状态)……等等等等。这是一个内心的渴求和欲望过分强烈多重的人,也因而在整个影片的大部分时间里无法明确地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是依赖,是感情,是亲情,是肉体欲望还是心灵自由,这些相互矛盾的方向都同时刺激着她的感官和内心渴求,导致她不断地向四周的人发出互相矛盾的讯息,做出完全悖论的各种情绪表达。只有在影片的接近结尾处,那个讲西班牙语的疯癫吉普赛女子开始不断地刺激Olga隐藏在内心狂野无拘无束的一面。她才逐渐明晰自己本性中不能放弃的东西,即不加入任何一个人类的群体和现实生活,而永远顺着旷野中的自由奔跑下去。这是她这样个性的人——一个本性永远游离,永远强烈渴望在旅程中看到更新更美景色的人,一个欲望里永远要离开的人(如她一开始就对本说的:“就是一起走一小段路而已”)——最终解脱(也可能是现实中自我逃脱)的唯一办法。 4。需要强调的是本片是一个绝对主观视角的电影。这个审视角度是来自于本-阿弗莱克,也就是马利克在影片中的替身。 实际上,为Olga这样的女性所吸引,他陷入的是一个巨大的悖论。他为后者无可抵挡的活力与魅力磁石般吸引(影片描述Olga活力四射的部分绝对是最精彩的,在火车上,在圣米歇尔山,芭蕾舞蹈的片段,在超市中疯狂的追跑等等等等),已经无法自拔,她是他在漠然的现实生活中(石油、污染的水,尘沙飞扬的工地)可依靠的唯一精神慰籍;但另一方面,他所习惯的生活方式,情感表达方式,对生活重点的认知,与Olga均格格不入,他在为Olga提供一个可以依赖紧紧依靠的肩膀的同时,完全无法满足她内心精神情感的期待,尽管他渴望在精神上伸出一只拯救之手给Olga,但这却完全不是后者所需要的。为了她自己内心的需求和向往,她必需也只能离去。 Olga的两次离去都给他留下了无法添补的空白:第一次他尝试和一个在医院中认识的女子在一起,但是他发现他已经完全不能为这样普通的人所打动。第二次离去的空白使他已经完全无法从中摆脱——影片的结尾有几个非常短暂但充满悲剧性力量的关于本-阿弗莱克的镜头:他穿过房间在阳光中走入庭院,庭院中的小孩在拱门后一闪而消失留下空荡的院子——巨大的失落的苍白几秒钟即跃然于银幕之上(神来之笔!)。 5。面对这样的无法添补的空白和无法追回的失落,本-阿弗莱克所期望能做到的是什么?常人所能产生的其实是一股难以压制的愤恨情绪。但是深受宗教情结影响的马利克有了他高出常人理解的一面——巴尔登所扮演的神甫贯穿了影片的始终,绕了这么一个精神索求的大圈子,神甫这个人物因为Olga那极为特殊的行为方式所留下来的无尽痛苦而找到了出现的意义。 如果我理解正确的话,巴尔登和本-阿弗莱克其实是同一个灵魂的两个层面:在世俗的层面,本为付出一切而换来的人生空白所折磨,但他却不想将这样的空白转换为一股愤怒的怨恨情绪;因而在精神层面,他意识到即使他不能理解Olga,但他依然可以尝试追寻神性中所昭示的宽容理解甚至是谅解包容她,如果可能的话,对一个迷失在欲望中的人,施之以拯救之手。而巴尔登在影片中一直所尝试的,面对困苦贫穷和罪恶而抹去个人态度的主动回应,正是出于同一个目的。(这也是为什么几次神甫出现在影片中的时间点,都恰恰是Olga开始背离本-阿弗莱克而去的时刻。每到这个时刻,本内心的困惑就极度彰显,他需要巴尔登的出现来抚平内心激荡而起的疼痛、怨恨与仇视,期望用谅解的宽容取而代之) 6。但马利克又是一个难得的态度极为真诚的创作者。他不会像一些崇尚假大空的所谓“作者”将这样的问题甩给上帝而留给痛苦者一个空泛苍白的心理释怀。他意识到人渴望宽容和是否做到了宽容是完完全全的两回事。也因此,巴尔登绝望地在片尾反复自我质询上帝在自我心中的位置,他深感自己面对痛苦、仇恨、罪恶和绝望时的无力状态,他不但无力拯救深陷地狱般苦难的人们,甚至连宽容的原谅眼前所见都无法做到。而巴尔登这样的困惑返回给本-阿弗莱克的是更巨大的迷茫,意味着后者永远无法从徘徊在两级的情绪中解脱,永远无法自我释怀,也永远无法完成对他者(Olga)宽容和拯救的过程。这是结尾本和巴尔登沉默碰面的意旨所在。在给予自己所赋予深深情感的人物自由的同时,伤感空白和痛苦将永远在自身内心中的愤恨和宽容之间游荡。人无法取得神性,因为面对神来说,这一切本来就不会发生。而这一切注定成为一场只有概念而没有触感的宽容和一次一厢情愿但半途而废的拯救。 这是最终影片想要完整呈现的悲剧性所在。 To the Wonder是一部私人感情史的巨幅篇章。 它首先完美塑造了一个漂移游离于世界之外的女性形象,对她表达了无限的赞美欣赏之情(想来Michèle Morette一定是一个这样魅力无限的人物),并对她所选择的心灵自由的道路给予最大限度的宽容理解(影片是以Olga那极度游离但又醉人的状态结尾的,马利克在这个简练的镜头组合中表达了非常复杂的对Olga角色的憧憬,他意识到这个角色的自我追求给他者带来的冷酷——Olga古怪而迷惑漠然的表情,他又意识到这样的状态对她自己的全身心释放的意义——那阳光中轻盈自由的体态)。因为这样的人物,以最现实的目光来看,在现实世界之中很可能以悲剧方式收场,但他们依然有针对于外在世界而存在的巨大意义。 但同时,以旁观者和经历者的双重身份出场,特别是以一个现实生活中的血肉之躯的人的角度,在被对方的个人“自由”和内心渴望这样一个双刃剑所刺伤,并被孤独甩在空白当中之后,马利克对所遭受到的情感折磨,对内心渴望超越折磨痛苦的“宽容性”尝试进行了最真诚的情绪化表达。 这是对一颗游离在所有人类群体之外的外表温柔心存依赖但内心狂野向往自由的灵魂的华丽视觉崇拜,从一个旁观的无奈的无力的无法超脱解放的无法宽容谅解的世俗肉体的视角出发。 从电影创作的角度,对这样一个细腻到极点,情绪纹理复杂到难以厘清的主题,马利克以天赋的灵感和令人瞠目的才华找到了如此简单直接又血脉喷张的形式来完美地承载它。真不是“天才”二字就可以简单概括。只能用欣赏与赞叹来表达钦佩。 关于这个片子华丽到极致的形式、技巧和电影本体上的特征,依然有许多可以分析和探讨。当然这是另一个巨大的话题了。 此文仅仅是对这段极端私人化的情感史的私人化理解线索而已。